谢贤很快睡了过去,今天她实在太累了。也许可以说这十多年来,她实在太累了,她实在太需要休息。但是白逸却睡不着,他想着自己的遭遇,想着这个神秘的组织。他发现自己的头越来越胀,周围也越来越闷。于是他穿上衣服,独自走出了房间。
房外已经没有了把守,组织似乎并不害怕白逸逃走,因为就算白逸能逃走,谢贤也不能!不过没人把守对白逸而言到底是个好消息,白逸决定好好地探一探这个地方,至少搞清楚这里的结构,就算逃不走也总有用到的时候。
他走到院中围墙边,飞身翻过了墙。他的动作十分灵巧,悄然无息。白逸对自己的轻功一向是很有自信。他们师兄弟三个人当中,白逸的轻功是最好的,好到连师傅都经常自愧不如。
可是突然白逸发现自己的自信竟如此不堪一击,身后一只手掌拍到了他的肩上。白逸的心都凉了。他猛地转过身,身后却没有人影,但那只手又拍到了他的肩上。白逸转过头,看到了面带微笑的柳长青。
柳长青问道:“家有美人,你竟在外面闲逛,岂非冷落佳人?”
白逸的心在往下沉,这个柳长青什么时候到他身后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回身的时候柳长青竟然比他还快,竟能又闪到了他的身后。这样的轻功假如不是亲眼所见,白逸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不过白逸还是故作镇定,笑道:“柳兄房中莫非空空如也?怎么也有雅兴在这里闲逛?”
柳长青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吹冷风?只是老大说,最近院子里多了只老鼠,狡猾得很,让我看好了它,别让它偷了东西去。”
白逸笑了,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柳兄用心留意吧,我回房歇息了。”
说罢,翻身过墙,走回屋中。
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得像是进入了洞穴。白逸喜欢黑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黑暗当中仍然能看清东西,还因为黑暗使他紧张,而紧张又能让他清醒。白逸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子前,脑子里充满了疑问。
这个组织到底找他来干什么?如果让他杀人,他的剑法和狠辣根本比不上那个扎髯汉字和消瘦汉子。如果让他偷东西,那个柳长青的轻功简直已经通神。如果要他做些下三滥的事又何必要选他。组织花了那么多的精力,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到底想干什么?
白逸突然感到很恐惧,一开始的时候他相信组织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有不得不让他做的事情,所以他有恃无恐,他相信组织没有利用他之前,他都是安全的。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组织一点特殊的价值都没有。而更可怕的是,他根本没可能逃走。这样的情形真可谓是如同身虎穴而又看不到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白逸竟然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豪爽快乐的男人。
白逸本不叫白逸,他真实的名字叫王栩,他的父亲叫王岩。
王岩的父亲留给了他一份丰厚的家产,这份丰厚的财产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地契房产,而是一些酒和一份秘方。王岩家算是酿酒的世家,至今有六代人都在酿酒。任何一件事情倘若有六代人来做,那么都会做得不错。到了王岩这一代,他酿的酒已经远近驰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酿酒的行家,更是因为他是唯一能找到祖上埋酒的人。酒这东西想来都是陈的香何况是上百年的佳酿。
王岩靠着这份财产,生活过得富足安逸。但真正让他过得幸福的倒不是因为这份财产,而是他懂得知足。
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野心,自白逸记事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家乡,也不想离开他的家乡。除了王栩的母亲他就没有碰过第二个女人,甚至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他似乎很满意当前的生活,对女人和名利完全没有兴趣。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嗜好,那么也算是有两件,第一件是酿酒。他是真的喜欢酒的人,所以他常有新鲜的想法,比如用梨来酿酒或是在酒中加入山楂汁。他的想法稀奇古怪,有时候真的能做出很好喝的东西,有的时候却纯粹是浪费时间。但他却很享受尝试这些新奇想法的过程。当然他的新奇想法也给他带来了莫名其妙的财富,因为总有人喜欢他不同寻常的酒,这又使他更加热衷于他的爱好。
第二件是喝酒,也许他爱酿酒就是因为他爱喝酒。每当他有自己认为不错的新品种时,他就会请他的一大群朋友来品尝他的新酒。他和他的朋友喝酒的时候通常都很疯狂,他们会喝很多,然后一个个都酩酊大醉。他的朋友喝多了以后会在一起吹牛打架,每每这个时候王岩却都不在场。因为他会钻到老婆的被窝里,一个劲儿的夸她漂亮,迷人。所以第二天你会发现他的朋友都是睡在地上或趴在桌上腰酸背痛。而王岩通常都干干净净地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早还有人递上热毛巾和热豆浆。
白逸想起他的父亲,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他记得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拉住他母亲的手来到白逸面前,一本正经的告诉白逸要对母亲好,否则绝对饶不了他。第二天,他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开始劝父亲少喝些酒,父亲只是答应着。后来说着说着就说到昨天晚上的事情。
母亲问他是否还记得昨晚说的话。父亲说记不得了。母亲一面微嗔薄怒地骂他没良心,一面给他添菜。这时候父亲回过头,向着白逸狡黠地一笑,还眨了眨眼。
白逸一直不明白他父亲为什么喝醉酒就会对母亲那么热情,直到这一次,白逸好像突然明白些什么。但是正如母亲一直都不知道,他偷喝过多少酒,偷过几只鸡,上过几次树……一样,她也不会知道父亲从来都知道自己酒后说的话。
白逸总是觉得父亲并不像是父亲,倒更像是一个好朋友。父亲好像也并没有因为他年龄小就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儿。母亲回娘家的时候,他们甚至一起喝酒聊天儿,那时候白逸也只有六岁。
很多父亲说的东西,他都似懂非懂。后来想起来父亲说的话,白逸常常莫名地悲怆。
父亲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人,他一直相信自己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情就可以一直快快乐乐的活着。但是父亲错了,错得那么离谱。
那个夜晚,月亮很美。白逸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在月色如此动人的夜晚会发生那样的事。
白逸上厕所的时候还隐约听到父亲房中那种奇怪喘息声。他正打算仔细听听,却看到一条黑影闪到他的面前,接着他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不省人事。等他醒来的时候,到处都是他流的血。他挣扎着爬到父亲的房中,父亲和母亲倒在床上,父亲身子压在母亲身上一动也不动。地上是两颗头颅——父亲的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母亲的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做着美梦……
白逸想到了那一幕惨象,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他的心还是情不自禁的紧了一下。
此刻,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他死时候的微笑。那个简简单单的男人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未必清楚。那个时候,他正在做一件能令男人微笑的事情,然后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焦虑。
这二十年来,白逸无时不刻都在埋怨着父亲。他总觉得,假如父亲上进一些,假如父亲不这么甘于平凡。那么那个夜晚,也许他们就不会家破人亡。就算是死了,至少也不会死得那么莫名其妙,死得那么窝囊!
白逸相信,他的痛苦,他们家的痛苦,都是因为父亲的知足和无知。所以白逸要闯荡江湖,要扬名立万。要查出害他们的人,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这个江湖的秘密,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愚蠢的活在自己相信的世界里!
但现在,白逸苦笑。因为他发觉父亲虽然惨遭杀害,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很快乐。而他似乎多知道了些东西,也似乎不那么容易被人杀掉。但是他这二十年来过得并不快乐,此刻他更不快乐。
假如一个人并不知道他身处险境,就算他明天会死,他也照样能笑得很开心。可是假如一个人明白自己身边的危险,就算明天他能活下去。他的忧虑,他的恐惧,他的疲劳都会变成无形的压力,让人窒息,让人痛苦。
白逸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也不见得就那么正确,像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就算你知道他明天会要你的命,你又能如何呢?反倒是像父亲一样,本本分分,快快乐乐虽然愚蠢却不必承担此刻白逸所要承担的痛苦。
白逸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不愿让自己想下去。此刻他已经进入了组织,见到了组织里的人。他已经不可能像他父亲一样无知并快乐的活下去了。此刻他必须要振作,要冷静,他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战战兢兢的走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