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德国柏林军事学校郊外山坡一片花丛中,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突兀地出现其中。枪口缓缓移动着,一双稚气凌厉、同枪口一样玩世不恭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一只蝴蝶。
龙啸天反复念叨着:“打你左腿,别怕,只打你左腿啊……”
低空起舞的蝴蝶仿佛通了灵性,“嗖”地腾空而起,落荒欲逃。啸天正想扣动扳机,却听见一声枪响,子弹擦着蝴蝶身体飞过,蝴蝶一惊,斜着翅膀悄然而去。
啸天愤愤然收枪。“谁啊这么讨厌!”
开枪的人并不答话,又是一枪击断啸天的枪带,枪支月兑手。啸天大怒:“我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烦不烦啊!”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啸天人未回身,枪先顺过去,枪口前站着身穿整齐军装的美丽少女龙晓云,她手持和啸天同样的毛瑟狙击枪步枪。
龙晓云脸上挂着顽皮的微笑,声音清脆动人:“我要救它,在你打残它之前。”
龙啸天不记得自己和龙晓云何时相识,但那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
龙晓云是啸天父亲旧部兼义弟龙耀堂的女儿。拓拔弘出事后,龙耀堂对义兄遭遇愤愤不平,他不相信拓拔弘是个里通外国的乱臣贼子,更不相信义兄会造反。他发誓为义兄平冤昭雪。当龙耀堂通过各种关系四处疏通时,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四十万东北军夹着尾巴撤入关内。
不抵抗的政策让东北军很多将领颇有抵触,当时已身为旅长的龙耀堂毅然引咎辞职,继承了父亲在上海的帮会天煞堂。为了防止杀害拓拔弘的人斩草除根,拓拔啸天在投奔龙耀堂后改名为龙啸天,这些年啸天外出求学,多亏了龙耀堂的资助,而龙啸天和龙晓云的羁绊,好像是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啸天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两家住楼上楼下。长大后,拓拔啸天和龙晓云一起考入黄埔军校,黄埔军校毕业后,又一起来到德国柏林军校深造。
啸天还在回忆时,龙晓云亮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啸天仔细一看,是一副手铐。龙晓云顽皮得意地说:“我从教官那儿偷来的,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铐起来。”
不需要手铐,他们就像一对连体儿。有啸天的地方一定有龙晓云,有龙晓云的地方,也一定有拓拔啸天。
最近,啸天一见到她就烦躁不安,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恐慌。他扭头走了,龙晓云眼圈一红:“你这么讨厌我?”
听见晓云颤抖的声音,啸天停下脚步。龙晓云一个纵身将啸天扑倒,枪顶在他脑门上逼问:“说!你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还想着雪儿?”
啸天眼神慌乱地躲开龙晓云的眼神,推着她:“快下去!光天化日你一个姑娘把个大老爷们压在下面,让同学看见算怎么回事儿。”
龙晓云不动,反而面带笑容:“反正迟早我都要嫁给你,告诉我雪儿是谁?”
她说得单纯轻松,啸天却涨红了脸。他无法解释雪儿是谁,抓着龙晓云的手,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晓云的手腕那么细弱,好象轻轻一捏就要碎了似的。
他慌慌张张,凑近龙晓云的脸,他笨拙的不知所措,折腾几次都不得要领,沮丧不已,正要放弃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手指冰冷,他却滚烫。他俩滚在一处,在草地里翻滚着……
远处传来马蹄声和翟明浩控制高低音能力都欠缺的喊声,啸天和晓云不情愿的分开。
翟明浩拉住缰绳,声音有些急促:“教官找你们,要你们马上回去。”
两人相互对视,什么事这么急?两人整理好衣服,随着翟明浩回到教室。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中国籍的学生们拿着帜和标语卷好的旗,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教官伊格尔·奥得,等待获得他的允许。
领头的是一个叫高明的同学。奥德看看黑板:“我来猜,你们想去游行?”
“是的,教官。”领头的高明回答。
奥德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谁知道我刚才写了什么?”
母亲自小教啸天兄妹俩学日语,他看得懂。“我们不想看这种语言,教官!”龙啸天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奥德翻译出来,“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
他突然发现有些异样,顺着学生们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身穿中国军装的军人,刻板而神秘。
奥德并不理会。“现在我宣布军校的一条命令:中国籍学员,提前毕业……”
课堂下,学员们放下标语和卷好的旗,窃窃私语。教官清下嗓子,教室里安静下来,一名中国军官走上讲台补充。“日本人疯狂进攻我上海,大家都知道,上海乃南京门户,唇亡齿寒,失去上海,南京不保。中国政府军政部手谕:所有柏林军事学校中国学员提前毕业,回国参战。”
学员里有些人开始沸腾了,啸天内心却满是苦涩。国恨家仇,他对国恨基本没什么概念。这些年他疯狂的训练,各门科目均优,目地只是为找出杀害父母的凶手,为父母报仇,为爷爷、大伯雪恨。
军人讲的是服从,学员们打点行装踏上回国的征途。飞机上,啸天试探着问翟明浩。“想好去那里了吗?”
翟明浩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沮丧,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醋意。“我没你和龙晓云那么幸运,军统局点名要你们。学步兵科的,和你情报科无法比,我回去只能下到部队,去战场做炮灰,还能去哪?”
龙晓云顽皮的对他呲牙,龙啸天汕汕的吐着舌头,自己随便问问惹得他这么惆怅。啸天一脸无辜。“两者有什么区别,穿上军装,你我命运相同,适者生存,何必说的那么悲观。”
翟明浩瞪着他,不服气的小声自言自语:“适者生存?是我太悲观还是你太乐观?”
旁边的高明接口。“我军校的一位同学来信说,上海那边一个营上去,半小时下来只活了几个,一个师坚持不了一天。”
松沪战场的残酷大家都有所耳闻,众人开始沉默,机舱里死一般的寂静,死亡的气息在机舱里开始充斥、蔓延、扩散。
上海沦陷前夕郊区,日军几十匹马队浩荡奔来,一匹马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男人,此人便是那个能交代重要价值情报的大汉奸陈鸣。陈鸣曾是军统资深特务,后被日军俘虏,降敌。陈鸣身旁是指挥马队前进的日军大佐。
马蹄卷起尘土黄沙一片。黄沙尘土中,一支经过伪装枯枝般的狙击步枪枪管慢慢抬起,瞄准镜后是双凌厉、狼一般的眼睛,不再有军校时的玩世不恭,不再有稚气,眼里多了几分愤怒和仇恨。
这个一身伪装服的职业军人,与六年前相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唯有眼神显得超出年龄的成熟,那张脸显然很久没有笑过,肌肉略显僵硬。
国仇家恨,彻底改变了拓拔啸天,他像一头潜伏的狼,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猎物。枪上的瞄准镜慢慢移动,镜内是日军大佐紧握在手的那把指挥刀。啸天调整标尺,测量距离,抓起一把尘土,轻抬,再松手,紧盯着北风吹过。尘土飞扬,龙啸天盯着风中飘浮的尘土颗粒。
跟着来的队员不解的看着龙啸天,又互相看看,感觉莫名其妙,觉得这位年轻长官实在有点装神弄鬼。
龙啸天伏身,扣动扳机。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瞄准镜中大佐的头部,身体一动不动,眼神冷漠如冰。子弹呼啸而去,准确击中大佐眉心。大佐应声栽下马背。
大佐倒下的瞬间,龙啸天迅速滚开。他转移位置,同时拉枪栓退子弹,子弹上膛,立刻卧到,再举枪,一枪击中陈鸣旁边另一名日军士兵。
龙啸天整个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在他带动下,队员们士气大振。随着啸天枪声再响,手下一齐开枪射击。
日军队形开始乱了,陈鸣的马跑向另外一个方向,龙啸天拎起枪起身追去。他身手矫捷,枪法如神,如入无人之地。
这边机枪手子弹打光,对装弹手吼着:“子弹!”一旁年轻的装弹手回身拿机枪子弹,一抬头愣住了,身后黑压压一片日本士兵端着枪逼过来,人数至少是龙啸天带来士兵的两倍以上。
装弹手瞪大眼睛,下意识直起身。他刚想张嘴,日军机枪手一串子弹射来,年轻的士兵来不及哼一声,身体后仰,倒了下去。
埋伏的队员被包抄过来的日军团团围住。
龙啸天一枪击毙陈鸣骑着的奔马,陈鸣滚落在地。龙啸天上前揪住陈鸣,抓起来往回跑。远远见一群日军包围了他们的埋伏地点,只听日军枪声,听不到国军还击。龙啸天心里大惊,将受伤的陈鸣推到草丛里,喝道:“不想死就别动!”
龙啸天拎枪冲进包围圈,不禁惊呆了。自己带来的队员几乎全部阵亡,尸横满地,其中一名小队员显然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身体扭曲着申吟着。他一见龙啸天,本能咧开嘴,似笑非笑,可怜巴巴申吟着:“长官,救我……”
身后鬼子的子弹不断袭来,龙啸天冷着脸,避着枪林弹雨,艰难地拖着小战士前行。没走几步,小战士疼得走不动了,停下来哭。
龙啸天仍在拖他,死活拽不动,于是怒吼:“大男人哭什么?快走!”
小战士伤心地哭着:“长官救我,太疼了,我不想死。”
龙啸天一手搀着小战士,一手持枪射击。“不想死就坚持。”
终于冲到陈鸣藏身的草丛附近。他沮丧地发现陈鸣伤势过于严重,失血过多,处在晕厥状态。
龙啸天一手拖一个,根本用不了枪,才走几步,就被日军发现,日军嚎叫着冲过来。小战士似乎伤势更重了,骨头全没了似的,只剩一具软塌塌的皮囊,一个劲往下垂。
龙啸天没有时间了,他咬咬牙,放下申吟着的小战士,语速很快地说:“你躲一下,我待会儿回来救你!”小战士愣住,他和他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小战士本来涣散的目光一下攫住龙啸天,目光如炬,燃烧着巨大的惊慌和恐惧。他支撑着站起来,死死抓住龙啸天的手不放,声音有些嘶哑:“长官,我能走!我不疼了!别丢下我!”
小战士双手冰凉,像鸡爪子似的死死扣住龙啸天的手。眼看日军就要过来,龙啸天心一狠,甩掉小战士的手,小战士摔倒。龙啸天转身要走,小战士拼命抱住龙啸天的腿不放,做最后的挣扎。
“我不想死,长官!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娘,长官我求你,我求求你,我要见我娘。”
龙啸天一下呆住了,小战士的哀求几年前妹妹曾讲了无数遍,伤感莫名其妙的突然袭来。“你先藏下,我一定回来。”他向小战士保证。
他现在什么也不敢想,再拖延下去,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他搀起陈鸣,转身就跑。
小战士脸朝下,贴着泥土,刚才他还那么有力气,现在却像被截成两段的蚯蚓。他半睁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意识已经模糊,嘴巴却不停嚅动:“长官,让我回家,我不疼了,我要见我娘……娘……”
龙啸天搀着陈鸣,藏身到一处隐蔽山沟,迅速俯身于干草枯枝中,几名日军从外面跑过。龙啸天紧贴沟底,听脚步声远去,他慢慢将枪伸出。透过瞄准镜,他看到小战士被日军包围,两把刺刀将他挑翻过身。
小战士身体软绵绵的,完全失去抵抗能力,腰间的手榴弹也无力举起,也喊不出话来。他面朝龙啸天方向,满脸泥巴,张着嘴,嘴唇不停嚅动着,却没有声音,即使有,龙啸天也听不见。他生命最后一刻想说的话,龙啸天知道。
几名日军狞笑着,将小战士团团围住,数把刺刀一起举起,亮晃晃的闪着寒光。小战士茫然的眼睛看着龙啸天的方向,眼睛里是残存的求生意识。
刺刀落下之前,龙啸天发疯一样冲出沟底,他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过,一名日军倒下,扑在小战士身上,又一名日军倒下,三名日军瞬间倒在小战士身边。
日军被龙啸天的枪法和速度惊呆了,木然举枪还击,啸天敏捷的翻滚躲避着枪弹,子弹从啸天头上、身边飞过,击到沟底。
小战士欣慰的凝视着啸天,长官做到了,没有丢下他,但他也知道,自己生还希望渺茫,小战士吃力地对啸天指了下腰间的手榴弹。
啸天明白,小战士也明白,小战士蠕动着嘴唇,对啸天露出会心的微笑。手榴弹爆炸的瞬间,龙啸天觉得炸的是自己,他觉得自己四分五裂,再也不能完整。
龙啸天重新下到沟底,拽起陈鸣,背到身上,疯狂地跑着。身后子弹擦肩而过,打起串串烟雾。龙啸天觉得自己越跑越慢,陈鸣的身体也越来越重。终于双脚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倒下的一瞬,他突然能理解了小战士,原来倒下去是那么舒服,那么甜美。
从啸天背上滚落的陈鸣身体软软瘫在地上……
龙啸天一惊,仔细查看时,陈鸣已身中数弹。
龙啸天感到一阵绝望,第一次执行任务,便以失败告终。站长下的死命令,一定要活的。他跪在地上,搀起陈鸣,陈鸣一动不动。龙啸天绝望地用双手拍打陈鸣的脸。感觉自己的手是那么无力,就是这双手,刚刚舍弃了一条可怜的小生命,硬是把一个活人推向鬼门关。现在也绝不可能将一个死人救活。除了扣动扳机,他的一双手毫无用处。
龙啸天疯了一般猛晃陈鸣,仍无动静。他瘫倒在地,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