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上海大世界酒家,龙啸天脸上没了往日的严肃冰冷,掏出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对服务员道:两条大前门,两瓶,剩下的钱你看着上吧。"
阿辉火烧似的站起来喊:“啸天,你不过啦?这些钱是拿命换来的。”
真真笑道:“他这人那有金钱观念,不把钱花了心里别扭?”
龙啸天摇头晃脑地说:“军校时老师说过,当你咽气的时候,花完身上的最后一分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钱这东西总让人牵肠挂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让我牵挂的东西。”
真真赞叹道:“典型的独身主义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仿。”
阿辉不安地说:“那是他没负担的光棍,我可学不了他,我那儿还老婆孩子等吃饭呢。”
真真可不管这些,她鼓励道:“看来我们得成全你,省得你牵肠挂肚,这太痛苦了,我们看着也不忍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阿辉提议说:“吃完这顿饭,长官回东北老家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月,吃完饭,咱们留给影吧。”
龙啸天和真真明白,阿辉是想三人去拍照片。
龙啸天不似为然地说:“费那个事干什么?又没老婆孩子,甚至亲人都没有,我死了,彻底在这世界销声匿迹,痕迹都不会留下。”
龙啸天说的悲壮,真真和阿辉两人却听着伤感,真真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国军人自古就讲究马革裹尸,天地间不留一丝云彩。”
龙啸天跟着附和,阿辉神色黯然地默默看着龙啸天,什么也没说,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漂亮的服务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龙啸天狮子开大口要她紧着那些钱上菜,她当然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不一会儿功夫,两条大前门和两瓶洋酒就摆到了桌子上,紧接着清蒸鳜鱼、油闷大虾、红烩海参等昂贵的菜肴便堆了上来,等菜上齐了,三个人已经干掉一瓶了。
三个人都不胜酒力。此时只有龙啸天还算清醒,他顿顿酒杯:“我说弟兄们,我有一事相求。”
阿辉和真真安静下来。
“此次回乡自知凶多吉少,军统、日本人、杀害父母的凶手、甚至天煞堂都不会放过我,你们俩已经留在上海,我请求你俩帮帮忙,追查下杀害龙叔叔的凶手。”
真真沉默不语,龙啸天把金城大厦的责任一人担下,他俩不但受到嘉奖,军衔也升为少尉。而龙啸天,却得到一纸通缉令。
阿辉哭了:“兄弟,你咋说这话?有事你吩咐就是,我一定全力以赴。”
真真也流下了眼泪,她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毅然道:“长官,我答应你,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军事法庭也帮你。”
龙啸天微笑着:“用不着上军事法庭,龙叔叔大恩一定要报,把这杯酒干了。”
真真踌蹰片刻,毅然端起酒杯。
龙啸天举杯低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弟兄们,干杯!”
真真和阿辉眼泪再次落下,龙啸天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好玩的还没开始呢……”
旁边的阿辉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啸天,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出眼眶……
三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天是蓝色的,地是白色的,远沟近壑森林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从北边西伯利亚吹过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
长白山的冬季,不是雪花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
一别家乡七年,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远远地看见满山白色的长白山主峰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勾画出险峻的侧影,上面矗立著的古寺,显出一圈雄壮而粗犷的轮廓。
森林里渐渐漫起白色的雾气,高大的松柏、杨槐、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寺庙、马车、山峰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魂归故土,应该是最美丽的人生终极,高官和厚禄,甚至轰轰烈烈的事业,都不如大自然的赐与来得温馨。
沧海横流,血肉横飞,方显出英雄本色,金城大厦保卫战,他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惊心动魄的炮声,那撕肝裂肺的呐喊,那悲痛欲绝的咒骂和申吟,那狼藉遍野的残肢断骨和头颅,那千疮百孔仍迎风飘扬的军旗,都沉寂了,流逝了,无影无踪了,犹如做了一场梦……
五十八寨之首的卧龙寨已今非昔比,不但有了电灯,皇协军保安团、森林警察大队、日本关东军驻军大队等各种机构临街而立,关东军部队临街的喇叭里飘响着:大日本皇军已攻占南京,南京市民热烈拥护…等等宣传。
马上临近春节,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龙啸天走在人群中,如孤魂野鬼,身在熙攘的城镇,却守着孤独的灵魂,他不知去往何处。
从拓拔大院经过,拓拔大院比往昔更加辉煌,院墙四角炮楼林立,大门前不但有炮手站岗,还有荷枪实弹保安团士兵,旁边经过的山民冷眼相视,绕道而行。
龙啸天饶到后院,把装狙击枪的木盒打开,用油布把狙击枪和母亲留下的勃郎宁包好,藏在拓拔大院后墙边的大树上。办完这一切,他向七伯家走去。
七伯家住在寨外,当年黄女乃女乃带着自己,七伯带着妹妹逃避杀手的追杀,黄女乃女乃已离开人世,不知道七伯现在怎么样了。
寂静的山林,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龙啸天突然都变得有些伤感,也许是触景生情,旁边的一切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龙啸天扭过头,凝视着撒满清辉的森林山谷,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
七伯家已在眼前,茅草屋甚是破败,看来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了。龙啸天自潮地摇头,七伯当时也被追杀,怎么可能回家。
其实这个结果他早预料到了,只是内心抱一丝幻想,既然来了自己无处落脚,索性在这住一晚,明天在想办法。
推开房门,一股土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身体还未站稳,门后的木棒带着风声向他袭来,他豪无防备,进房间又不适应屋内的光线,仅靠本能侧身一闪,木棒重重打在肩头,他身体一歪,就势跌倒。
身体倒地才看清,房间内是十几个衣杉褴褛的孩子,为首的大约十七八岁,手持木棒对他怒目而视。
见龙啸天到地,众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龙啸天连忙辩解。“大家住手,我找七伯的。”
众人停下,一头发蓬乱,小脸脏乎乎的小女孩怯生生问。“你不是曹把头派来的?”
龙啸天苦笑摇头。“曹把头是谁?”
孩子们面面相觑,龙啸天站起身,掏出火柴把怀里的蜡烛点燃,这时他才看清,十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各个骨瘦嶙峋,衣裤破烂,消瘦的脸上泛着菜色。
孩子们也上下打量他,龙啸天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看着象个学生,为首的男孩警惕问。“你不是本地的?”
龙啸天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迟疑下才说:“对,上海来的。”
“是七伯的亲属?”男孩充满敌意接着问。
龙啸天不加思索点点头。“七伯的侄子。”
男孩眼圈红了。“七伯家早就没人了,七伯也不知所踪。”
龙啸天叹口气,这个结果他已经想到了,重新打量下屋里的人,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干什么的?”
屋里一个相对比较白净女孩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实在开不了口,见龙啸天还看着她,女孩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们……是讨饭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便滴落到胸前。
龙啸天再次打量女孩,女孩很漂亮,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脸上浮着淡淡的忧郁,怎么看也不象普通山民家的孩子,与周围孩子明显不同。“你也讨饭的?”
女孩点点头。
旁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颤巍巍地伸出手:“大哥哥,有吃的吗?可怜可怜我吧,我好饿。”
龙啸天鼻子一酸,把手提箱打开,里边是在上海走时真真买的高桥松饼,金泽状元糕,五芳斋糕团,凤尾鱼罐头,叶榭软糕等特产,龙啸天又掏了掏,掏出一包城隍庙梨膏糖,继续掏下去,龙啸天乐了,还有一只三黄鸡。
孩子们蜂拥而上,只有白净的女孩仍坐那不动,龙啸天抓起一块状元糕。“姑娘,拿着。”
女孩接过状元糕,流着泪连连鞠躬:“谢谢,谢谢!”
女孩想把糕掰成两半,状元糕冻得和石头一样,龙啸天手里拿着三黄鸡也愁眉不展,啃几次啃不动。
孩子们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迫不及待地啃起来,啃的津津有味,龙啸天对大家摇手。“生火!生火!不能这样吃。”
没人听他指挥,几个已抢的头破血流了。
龙啸天无奈的摇头,只好自己去灶台生火,白净女孩主动过来帮忙,这让龙啸天顿生好感。“你叫什么名字?”龙啸天问。
“映山红!你呢?”
龙啸天怔了一下,没回答她,反问道:“你的名字很奇怪?”
女孩笑了。“我在戏班长大,不知道姓啥,是师傅起的艺名。”
“原来是这样。你是唱蹦蹦戏的,怎么和他们混在了一起?”
山里红眼圈又红了。“师傅和小戏班的师兄弟都被鬼子杀了,我……被鬼子欺负后逃了出来,然后……”
映山红说不下去,龙啸天无奈地摇头,难怪她脸上总是那么忧郁,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映山红很坚强。龙啸天心里暗骂:“狗日的小鬼子。”
糕点和三黄鸡热透了,龙啸天把鸡递给映山红一半,映山红接过轻轻咬了一口,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呜呜地哭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温暖,她不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讨饭的地步?
孩子们可没有映山红的感受,边吃糕点边劝。“红姐,有鸡吃还哭啥?你是不习惯哩,往后习惯了就好了。”
同样是讨饭,却各有各的感受,映山红接过半只鸡,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而在龙啸天看来,这也是人生的点缀,人生能有几次讨饭的经历?于是他决定加入讨饭的队伍。
经过各自介绍大家相互算认识了,为首的男孩姓楚,大家都叫他耗子,最先向啸天要吃的男孩叫狗娃,依次是狗剩、烧饼、蝴蝶、山虎……
龙啸天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十几个孩子没一个正经的名字,基本都十六七岁,最大的耗子和映山红也只十八岁,从耗子口中得知,曹把头是拓拔家唯一幸存长辈三叔拓拔昆伐木厂的把头,三叔拓拔昆已是卧龙寨的商会会长。
了然大师让自己遁形,换个心态理解内心的仇恨,索性他遁个彻底,依旧用龙啸天的名字,了然大师确实是个很睿智的人,他现在明白了,军校回来,一直把自己当成杀手,不苟言笑,对人冰冷,做回普通人,换个角度,原来很多事情并不那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