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道:“胡秀儿,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他当然不会认为小才女连这样浅显的句子都不懂。
胡秀儿秀眸殷切地注视着李唐,小手指向旁边的椅子,说道:“一个多月以前,教授坐在这张椅子上说过的话,教授还记得吗?”
李唐恍然原来这小妞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答应过她,要给她将姐姐治病的!
胡家大小姐闺名叫做清儿,她这些日子心神越来越不宁,因为卢家想要退亲的事情,也渐渐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眼前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卢家二郎的甜言蜜语:“相信我,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绝不会背叛你,离弃你,那一定是我!不论岁月如何流淌,不论你是老,是病,是丑,我都会陪伴在你的身边,为你遮风挡雨!我就是你的雨伞,雨天为你遮风挡雨,映阳天为你挡沙遮阳”
她当年就是被卢二郎这样诗一般的誓言打动,才抛开羞耻之心,和家中的父母摊牌的。但是如今——
退婚,真的是他自己的意思吗?抑或只是他的母亲不顾他本人的反对作出的决定?
虽然明知情郎很可能已经背叛了她,但少女的心思中,还是存着一份希冀:只要他本人不说出“退婚”二字,我就——
她缓缓地走出自己的房门,来到院子里面。
外面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到了晚上还好,至少还有二妹在,如今,这四周的花草树木都显得是那么死沉沉的。
“好在,我习惯了寂寞,我喜欢寂寞!”胡清儿这么自我安慰着,一张荆棘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她这笑意非但不能为她增添几分风韵,反而令她那张难看的脸庞越发显得可怖。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大小姐在吗?”
现在丫鬟们来这里禀报事情,都是不踏入庭院,而在门外扯着嗓子喊的。虽然大家都没说是为什么,但那原因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没人愿意看见大小姐这副尊容,尽管她是本庄的大小姐!
不过,经过最初的不平之后,如今的胡清儿对这已经完全生不出任何怒火了。很多感情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一天比一天淡漠。而愤怒,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她有些麻木地应道:“在的!”
门外那声音立即说道:“老爷命你去一趟他的书房!”随即,便听见脚步声快速远离的声音。显见门外那丫鬟并不在意胡清儿听清没有,对她来说,传话完成了,就完事了,眼前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愿多呆。
胡清儿怔了怔。她的父亲胡浪已经好几年没有召她去书房说话了,要说话都是他自己来这花园西苑。而且,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胡清儿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她父亲也不希望她在家中四处走动,以免引起麻烦。
胡浪此时正在书房正中的椅子上端坐着,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茶,茶杯的盖子并没有盖拢,一缕细小渺渺的热气正腾腾地往上冒。
而胡浪像是忘记了那杯茶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发愣。
“阿爹!”胡清儿的声音很轻,很柔,看起来,她很怕打扰了父亲的思绪。应该说,单是听声音,你很容易对胡清儿的样貌产生一种和现实完全相反的幻觉。但胡浪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你来了?”胡浪虽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他根本没有望向自己的女儿,而是转过头去,终于“发现”了桌子上的那杯茶。于是,他很顺手地端起了那杯茶。
几年前那个天真而粗心的少女也许不会注意到父亲这样微小的厌恶情绪,但经过这几年的锤炼,胡清儿早就变得异常敏感了。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痛。
“不知道阿爹找女儿来,有什么事呢?”
胡浪抓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他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下,然后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声:“还是把亲——退了吧!”
胡清儿脸色大变,她疯也似的摇着头,说道:“不,不,绝不——”
胡浪脸上现出沉痛的神色,沉声说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卢家的人根本不欢迎你!你即使勉强嫁过去,会有幸福可言吗?”
胡清儿脸上露出决然的神态,痴痴地说道:“不论别人这么对我,只要二郎没有背叛我,我就不在乎!”
胡浪大怒,他使劲一拍桌子,那茶杯一震,立时溜溜一转,掉下地来。只听一声清脆的破碎之声,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茶杯化作了许多微小的碎片。
胡浪兀自怒气未消,他猛地站起身来,指着女儿说道:“我胡家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贱种来。你这是要把我胡家百年以来在地方上建立起来的盛名消耗殆尽啊!你难道就不能冷静下来想一想,若是卢二那小子不愿退亲,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起来说句话!现在是卢二那小子抛弃了你,不是卢家,你明白不明白?”
胡清儿连忙哭着跪下来说道:“我不明白!只要他还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出‘退亲’来,我就不明白!”
胡浪怒极反笑,他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好!不愧是我胡家的好女儿,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对吧?很好!”他忽地一指桌子上一个盖得颇为严实的杯子说道:“今天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退婚,把卢二那小子的庚帖交出来,要么就喝下这杯毒酒,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原来,胡卢二家订亲之后,卢二郎的庚帖送到胡家,却被胡大小姐拿走了。胡清儿若是不交出庚帖,要退亲就只好由卢家写休书了。但是,胡家毕竟是地方上有影响的人家,不到万不得已,岂会轻易撕破脸皮,把休书送到胡家?
胡清儿眼神中射出绝望的光芒,她不停摇着头哭道:“阿爹!在您老人家眼里,家族的声名比女儿的性命就重要这么多吗?那也罢了,女儿今天就把这二十二年以来,欠下您二老的情债都一股脑还了吧!”
说着,她忽地爬起身来,抓起那个杯子,“咕咚,咕咚”几下,就喝了一个精光。
就在此时,门忽然一下开了,一个神色惊惶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胡清儿喝下那杯毒酒之后,立即感觉头重脚轻,就要往后跌倒,那中年妇女连忙从后面双手托住。
当她转过头来,看见胡清儿口吐白沫,满脸苍白的样子,眼泪立即便“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急急地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这中年妇女便是胡浪的浑家王氏,这些年,由于丈夫、儿子和女儿一个个身上都是烂事一箩筐,她早已心力衰竭,便在内堂设了一个佛室,平时就只顾拜佛念经,其他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了。
但是,刚才她忽然听见一个丫鬟来报,说老爷在书房里对着女儿大发雷霆,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手中的木鱼赶了过来。因为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他在家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平时绝不会轻易发火,一旦发怒,便是雷霆万钧。女儿虽然不让她省心,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她又岂能漠然视之?
胡浪也慌了神,眼前的事情好像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连忙奔出书房,在外面大声喊道:“来呀,快去请李先生来!”
“不用请,我已经来了!”胡浪耳不聋,眼不瞎,但慌神之下,居然没有看见李唐正坐在书房前面庭院里的竹椅之上。
胡浪见李唐一脸轻松的样子,心下虽然不满,但李唐这些日子以来攒起来的“积威”起了作用。胡浪只好耐下心性,说道:“先生快来看看,她怎么——”
李唐身子动也不动,怡然地说道:“不用担心,这一切都是正常现象,你们现在把她扶到茅厕里去。”
胡浪见李唐神情如此轻松,不由心下也放松不少,闻言不由惑然道:“茅厕?”
李唐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不要多问,到了就知道!”
恰好,书房旁边不远处就有一个茅厕。胡浪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两个丫鬟把胡清儿架到茅厕里,自己则拉住兀自在那里哭天抢地的王氏在茅厕外面不住低声安慰。
不一会,就听茅厕里面传来两个丫鬟不约而同的惊呼之声。胡浪大急,忙问道:“怎么了?”
一个丫鬟在里面惶急地喊道:“大小姐吐了——吐出好多黑血!”
胡浪连忙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李唐,李唐还是淡淡地说着那句同样的话:“不用急,这是正常现象。”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两个丫鬟终于脸色苍白,满脸晦气地架着胡清儿出来了。这时候的胡清儿比方才又自恐怖了很多,脸上那些疤痕全部都已经开裂,流出或乳白色或乌黑色的脓水来,除了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整个脸上已经分不清任何器官来。
胡浪连忙命人把胡清儿扶回了房间清洗身子。自己则把李唐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问道:“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您这用的是什么神药?”
他也已经看出来,李唐虽然用的是虎狼之药,但效果很好。虽然眼前女儿的情状是惨了些,但只要伤口流脓完毕,旧皮褪下,就会长出新皮。到时候就绝不会是吃药之前这形象了。
李唐淡淡地说道:“两种药!一种是激动。我让你恶毒地辱骂她,就是为了让她激动,人一激动,浑身就会发热,血脉贲张。而这就能让第二种药的药效尽快得到发挥。”
“那第二种药是什么呢?”
“砒霜!你不是知道的吗?”李唐道。
“啊!”这回答大出胡浪意料之外,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说,说砒霜,只不过是吓——”
李唐淡淡地说道:“不这样说,你会逼她喝下去吗?”
他的表情是那样平淡,就像是坐下来喝一杯茶一样自然。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内衫早已湿透!
他心下暗忖道:“真够惊险的,好在把两个小孩拘在了花园东苑!要是他们也在这里,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