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看了一夜的灯,时明时暗,它暗了又明,明了又暗,灯前的人影。
不知不觉我已经披着被子坐到了窗前,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是傻傻的看。漫无目的的。
外头果然传来摇旗呐喊的声音,震天。我笑,突厥打道回府了是迟早的事了。
清明的光已落在对面的窗柩上,有清浅的温润。忽的,那碎光动了一动,随即纷纷如流水,落了下来。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对面的窗子已经洞开。
床前的眸子,带了陆离斑驳的复杂颜色,却黑的慎人,定定的,对上我犹疑的眼睛。是喜?是忧?抑或是怒?我看不清,我想不透。忽然无数的念头随晨起的鸟鸣声一股脑儿的涌进我的脑子,理智像溺水的人大叫:“快走,快走!”
我的身子麻木的颤了颤,猛地别开眼去,攥着被子的手僵硬的松开,意志混沌的直往门外跑。
门竟被人从外面打开,我当即愣在原地,手一滞,人已僵在门外。
眼前就是那双眸子,它有深深的疲倦。
他累了?是的,我也累了。几乎就是那么一瞬,我很想,抱着他,合上疲惫的眼睛,很温暖很舒心的睡一觉。只是我说了,一切都只是瞬息的玩笑。玩笑总是不容易成真。
他的身后有另一个身影。
“元霸。”我甜甜的笑,心有多苦,笑就有多甜。我说:“我们出去吧。”
他的嘴角微微的扯动,眉头不耐烦的皱着,看了我一眼,倦色更深,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身子侧到一边。
“风,风。”
他把小脑袋凑近来,好奇的打量我一番,眼神是,嗯,我觉得就像动物园里孩子看见孔雀的样子。又伸出手来,宝贝的模模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这件紫衣服,它有些凌乱褶皱。但不可否认,它还是耀眼的。
“你果然,不是,我是说,衣服果然很好看啊。”他搔搔他的脑袋。
我抿了抿嘴,姑且算作是笑吧。
“三儿,我们先出去,叫她换了衣服再出来。”他面无表情的朝桌上原封未动的衣服看了一眼。
我关上门,眼看着门缝中的他越来越小,直至不见。眼光却灼灼,隔了门也可以感觉的到既热又寒的温度。
叹一口气,坐下来。很平静的把桌上的东西收了。很平静的理理鬓发,发现只有他送的衣服。不换,径直华服出门。
他看见我的装束,淡然,甚至是了然于心的笑笑,回头问:“三儿,你想去哪里?”
“你也去?”我和小元霸同时叫了起来。
“怎么,不可以?”他冷淡的轻笑了一声。
我低头忧,元霸雀跃欢喜。
“太好了。只是二哥,昨天我求你带我出去,你都闭着眼不说话,今天怎么……….算了,不管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昨天有事,不过今天,”他顿了一下,声音转向我,很坚定的,“会好的。”
“我忽然觉得……啊”我刚退后出一步,就被他的手紧紧钳制,他毫不留情的把我往前拖,不允许我说一个“不”子。
他放风筝的技术真的很好,三下两下,风筝就扶摇直上,稳居高空。
看着这个男人放风筝的姿势,我开始怀疑究竟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好的。
小元霸强着夺着来扯线,我在一旁看着,并不说话。他走到我身边,站定。
“三儿,”他对着小元霸说话,眼睛却是看着我的,“你看这风筝,看似自由,却是要被线束缚的。只要线不肯放手,风筝就永远别想逃离他的视线!”强悍坚定的语气,一如目光。
“是吗?”我不再躲闪的对上他的眼睛,浮起不自意的笑。径自走了过去。
疼惜的看了一眼纤细如丝的风筝线。叹了一口气,狠狠心,竭力将那线扯断了。
虽然痛,至少自由了。心里不知是快还是痛,只是笑着:“只要有风,它就是自由的。它想离开,没有人可以挽留。”
身旁只有惊讶的元霸。
他不见了!
眼光一转,思绪未到,身形已随着前面白色纵飞而去。
但毕竟慢了几步,脚下再快,还是只能竭力和他并驾齐驱。
林上几步,风筝近在眼前。它为什么逃离的不再快些,为什么。我给它的机会,它为什么……
下意识的伸手,两只手,一只禁锢,一只放生,他们曾经靠近,是为了紧握;现在靠近,是为了分离。
我和他,同时,毫不犹豫,抓紧了风筝的翅膀。
我茫然无措,甚至惊慌的神经质:“放手!放手!你给我放开它!”
“我一旦认定,就绝不放手。”他的声音很冷,有摧毁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冷酷。
我和他同时一扯,风筝一下子裂成两半,有破裂的令人心疼的声音,苍白无力的痛楚。
我失神的看着破碎的体无完肤的枯架废纸,恍恍惚惚的想,是我吗?是我害了它吗?
身子在迷乱中急速下坠,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落到我的身边,把我揽在怀里。没有温度的手,没有温度的风。我忽然像疯子一样的捶打他,迷糊不清的喊话:“你一定要这样吗?你一定要吗?只有这样你才会高兴么?你毁了它!你毁了它!”
“得不到的,就毁掉。”我和他似乎是落了地,他的手环在我的腰上,我僵在他怀里,混沌不清的抬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的是冷漠的坚冰,一种强势的固执,或者几乎残忍的目光。那道目光没有落在我的脸上,只是久久的停留在他手中的半面风筝。我很快的别开眼,我在想,如果这种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会不会也像我手中的风筝一样,四分五裂,撕心裂肺?
我的命运脆弱起来,真的是不及风筝的。
“哎呀,风筝破了,好可惜啊。”小元霸红着脸,气喘呼呼的奔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风筝。
我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它们苍白无力,没有血色,它们太病态,我害怕它们挽留不住任何东西。
“咦,二哥,你为什么要抱着她啊?”小元霸眨巴的眼睛正好好奇的看着我们。
我整个就愣住了,只是僵硬的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还在他的怀里。可是我们的样子并不暧昧,而是僵硬,甚至奇怪。也算拥抱吗,这么畸形的拥抱。
他脸上淡淡的,松了手,于是,什么也不曾发生,在他的眼里。
那么,这一切对于我说,算什么?
“天要下雨了,我们快走。”他一个人自顾往前走了。
“二哥,二哥,你们刚刚的那个是什么功夫?教教我好不好?很有趣呢。”小元霸兔子一样的窜上去,嘴上开始磨机。
孩子真好,什么不高兴,疑问都忘得快,只看得见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有这样才比较容易快乐吧?我很羡慕他。很多事,我也很想像他一样,一觉醒来,就全部忘记了。继续笑得没心没肺。
我开始学习他的笑。没心没肺的笑,我的模仿技术一流。
三人的路途中,只有小元霸一个人喋喋不休,只是我和他太安静了,以至于连小家伙的话,也叫我们给堵了。
走了大段路,脚乏的不行,径直回房,房门一关,裹过被子,就着衣服睡了。
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里,窗外有凛冽昏沉的雨,毫不客气的捶打庭院里的一切,发出粗暴的抽打声。气势汹汹,有些慎人。夜,总是太平静,一旦强烈起来,让人畏惧恐慌。
我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醒了?”雨夜中传来低沉的声音,那么轻的细不可闻,却比闪电雷声更加响亮,刺透整个风雨,一下子把我劈定在原地。原本睡眼惺忪的我,眉眼骤醒。
“给你备了吃的,没想到一进来,你就已经睡了。”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有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那种淡至无痕竟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我攥紧攥紧被子,指节僵硬。我不敢喘气。
他朝我走来,甚至我怀疑他的脸上有笑容。
黑夜的笑容。笑比不笑更可怕。它的含义不仅仅只有欢乐,它背后的寒意,叫人不寒而栗。
“不要过来!”我大声朝他喊。
“够了,”他说,脚步豪不犹豫的逼近我,一步一步的压迫我,“够了,说清楚,现在就说清楚。不要再耗费我的耐心。”
“好,我跟你说清楚。”被子被我扯的扭曲变形,我的身子慢慢朝床里缩,“你给我出去!出去!我不要再见到你!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我不要!”声音竟然颤抖的厉害,也流利的厉害,几乎不用我的思考,它就已经顺应而出。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冷哼一声,脸上的盛怒瞬间爆发,像岩浆一样肆意漫延,眼睛似乎能刺透黑夜,径直的逼视到我的眼底,叫人惊恐的躲避不及。
他眼底沉睡的藤蔓终于苏
醒。残忍的接近死亡的蓝紫色。
蛊惑的毒液,越是剧毒,越是美丽。
“好好好,好得很呐。”他在床前一横,猛地冲过来,一下子摔手扯开我的被子,我忽然觉得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自己会枯萎。不敢去夺他脚下的被子。只僵在床角,动弹不得。
他冷着眼,把我像扯被子一把拽出,风风火火的直往门外冲。
风卷残云。
我被他的力带着,一点也动不了,直直的飘到门外。等我发觉的时候,周围是肆虐张狂将要倾吞一切的黑暗景象。那么浓的那么阴沉的黑色,它们包围了我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快把我压倒。已经有激烈痛彻的雨,毫不留情的鞭打在我的身上,头上,甚至是心肺,刺烈冰冷麻痹我的神经。
他的话比风雨更刺烈冰冷:“你这个笨女人,你这个笨蛋笨蛋。让雨淋醒你的脑袋,你给我醒醒,清醒一点!”他愤怒的疯狂的摇我的身体。为什么风雨不可以压倒他的声音?为什么他的话那么清楚?为什么我的意识还没模糊?
痛可以这么强烈的感受。我冷的直打颤。
“怎么?想跑了?想逃了?腻了?你是喜欢上大哥的棋子还是老四的衣服?啊?你觉得这样好玩是不是?是不是?看着我们李家的男人围着你团团转,你觉得高兴是不是,是不是?你回答我!回答我!”
我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摇头,有更冰冷的液体从我的脸颊流下来。
“不是,真的不是。”我的话语薄弱无力,在风中一下子被击碎。
“那是什么?是什么?你说,你说!你给我说!”
诡异的藤蔓,在他的眼底疯狂滋长。幻化成末世颜色。
我只有摇头,战抖,声嘶力竭。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为什么总是凭自己一时喜好做事?你看到我杀人了?你觉得我恐怖了,可怕了?你就为了那两个人,或者是今后更多的人,要逃离我?”
是吗?是吗?是因为这个吗?
我还能思考吗?
“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太善良了?太愚蠢了?你以为你那点怜悯之心可以做什么?可以要你活下来?要你活得好?还是可以让天下人活得好?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不用流血的?我告诉你,这个时代就是血的时代,就是拼命的时代!今天我们还活着,明天的尸体就不知道躺在哪里了。别人不死,死的就是你。晋阳宫门口,没有人来报密,剑刺的就是我们李家的人。你又知不知道,他们的死,使多少生不如死的人重新活过来。你以为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值得同情值得活?你又觉得这样的乱世究竟可以带给百姓什么?他们真的活着?还是早已经死了?你又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我们不先血刃仇敌,又怎么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的血都会流的值得,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流血?为什么,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我被他拼命的摇,脑子却似乎越来越清楚,是因为雨吗?它们这样清晰的让我看清一切,它们是暗夜里唯一的光芒,用最激烈直接的方式,让我清醒。
够了够了。我对自己说,真的够了。
我轻轻的笑起来,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的笑声渐渐响起来,越来越放肆,似乎是跟雨声一争高低。
笑的恣意时,脚下一滑,扑到他的怀里,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径直抱住他的脖子:“我不气了,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忽的就笑了,如释重负,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闪过一丝玩味,腰上的手一送,忽的打横抱起了我。我还未惊呼,就已经稳稳当当的落在他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相似的两个心跳声,觉得莫名心安。
他把我放在外间的榻上,我瞅瞅他,不高兴的嘟嘴,自己溜到床上,被子一蒙。
“不许睡,身子全湿了,怎么可以睡?”他不高兴的撤走我的被子。
“不要嘛,我要睡觉。”我死死的扯住被子的一角,气呼呼的瞪他。
“不行,先去洗澡。”他下了命令,嗖的扯走了所有被子。
我还赖在床上,“什么啊,就算我想洗,大半夜的…….”
他忽然笑出声来,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往他的身后看,已经有几个丫头抬木桶,抬屏风,抬水,竟兴师动众的往房里。
我一下子大脑短路,只指着他:“你,你…….”
他的丫头都很识相,抬了东西,试了水,就低头出去了。
我忍着不说话,一直气呼呼的瞪他瞪他,他却是笑意不止,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的目光。
等到最后一个丫头把门关上,我啪的从床上跳起来,“你干得好啊。原来,哼,你早有预谋。你你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他走过来,把玩我的头发。
“你一定是故意气我的,故意叫她们看我的笑话。你这个,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好了,好了。等你换了这身衣服再来骂我吧。看了就晦气。”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衣服,眼神不善。
“什么?我觉得挺好的,洗了澡我也要穿着,睡觉我也穿着,那个………”
“嘶”我听到湿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忙低头去看,竟然已经被他撕裂了。
“唉,很可惜,你以后没的穿了。”他露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你这个…….”我气急败坏。
他的眼神忽然变味儿了,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骨头里毛毛的,酥酥的。好不自在。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发现衣服一直裂到领口,露出内里的白色,湿嗒嗒的贴在身上,身形毕露,一下子红了脸,跳到屏风后面,啐到:“你,你这个大婬贼!”
“大婬贼对**的小狗可没有兴趣啊。”他戏谑的调笑道。
“哼。”不再理他,褪了湿衣服,泡在暖和的热水,寒意果然去了大半。身子也酥软软的。眼睛瞥到眼前的屏风。不经意的笑起来。本来决定留一个屏风在房里的。可是他对见过的屏风都不满意,华贵的配着突兀,简素的他又嫌小家子气。只能每天叫人把屏风抬来抬去。他有时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不合心意的,宁缺毋滥。我挑剔起来是一样的,不过大多时候,性子是很将就的,得过且过。
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发丝四溢。缓缓的抬起头来,却看见…….那是………静静沉睡的蓝藤蔓。
“啊!”我尖叫一声,把身子埋下去,只剩一双眼睛在水面上,恶狠狠的怒视他。
“你,你”
“哎,你不是说我是婬贼吗?我总不能名不副实吧。”他忍着笑意,频频打量我。
“你,你个混蛋,”刚批来一句,想想这样打嘴仗对我实在不利。就连忙放柔了语气:“好了,我错了。我冤枉好人,行不行?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小人,麻烦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可怜兮兮的看他。
“可我现在不想做正人君子。”他的眼神开始漂浮,虽然他的脸色一如往常,可手指却在不自觉的刮自己的衣服。
我心里一阵暗笑,敢情他是装的啊。那就好办了。
“既然公子不愿做柳下惠,那我就只好…….”哀怨的朝他看了一眼,作势欲起。
他惊慌的看着我,脸快速的朝一侧过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衣服,几下裹好,得意的看着已经背过身的他,慢悠悠道:“难得啊,李家二公子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心里暗笑,轻功好,好处真不少。
他回头,邪邪的笑道:“是吗?”揽过我,像封印一样,在我的额上,印上一个吻。
“好了,不闹了。”我示弱。实在是太想睡了。迷迷糊糊朝睡觉的地方去。
“还是先吃东西,你从中午回来,什么也没吃。一直睡到刚刚,一定饿坏了。”他看了几眼桌上的点心。某只小狗已经四肢招展的躺在新被褥里。
“不行。听话。起来。”
“不要嘛。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几天没睡了?我好不容易想睡觉。你让我睡吧。”
他的手一滞,似乎叹了一口气,躺在我的身边,带着心疼的小心翼翼,把我抱在怀里。
我安心的缩在他的怀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想起了什么:“你怎么会准备热水,你一开始就预谋好了吗?如果我还不理你呢?”
“傻瓜,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做。你还不算太蠢,还是有脑子的。本来想等你自己想通的,可还是忍不住……”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可是,你在这之前就应该知道我会不高兴啊。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晋阳宫?”竭力挽回自己的意识。
“裳儿,我想让你看见最完整的我。我不是神,我有我的阴暗面,我要你看清楚,我是不是你要的。那么,”他俯在我的耳朵旁,“我是不是你要的?”
“唔?”脑子怎么这么沉?最重要的问题快问,不然就忘了。
“那么,你是不是会开创一个盛世李唐?”
“李唐?”他轻笑一声,声音低而清晰,是永不坠落的决绝坚定:“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