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挨次在钟母墓前上完香后,小辈们就被打发先回到马车上了。钟澄又遣退了仆妇们,单独把杨氏留下来叙话。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夫也就不瞒你了,年后打算将林氏的墓迁入祖坟。希望你能体谅!”在钟母的墓碑前,他沉声对妻子说道。
“体谅?!让我如何体谅?是夸相公你多情,还是骂你寡恩?”杨氏悲愤交加。
“你且不必如此!当着母亲的面,咱们就把话说开了。前因后果弄明白后,是追究我的隐瞒,还是体谅我的不得已,你自己去琢磨。也可写信向岳父大人去求证。”钟澄盯着母亲墓前袅袅升起的青烟,不管她有没听进去,自顾自地说开了去。
“先帝在位时,当年我父官至三品的右副督御史。因揭发靖王陷害太子一事,被先帝迁怒,廷杖后贬出了京城,在回乡途中郁郁而终。母亲扶着他的灵柩,回到祖籍安葬。本打算带着我,留在祖宅守孝的。”回忆往事,他眼中无尽的哀伤,浓得化不开……
“待回到本家,江南一带清流仕林中,跟父亲相厚的同僚们,不时来家中祭拜。不知怎地被靖王党羽,淮安当时的知府获悉了。隔三差五地派人寻衅事端,给族中众人施压。祖父早年中进士后,就去外地就任,搬离了本家。咱们五房自他那代起,就是单传,并无亲兄弟。在族中也没人帮衬,是以我们这支跟其他几房,来往并不多。族中长老们抵挡不了众人的压力,只好出面劝母亲带着我,另寻它地安置。我们母子,这才迁往泗州就此住了下来。跟本家也渐渐断了来往。”说到此处,钟澄叹了口气,拾起墓碑上一片落叶,嘴中并没歇下来。
“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靠着娘帮人做针线,供我读书中了秀才,后又娶了亲。林氏的父亲本是泗州一举人,会试落第后开了间私塾。进格致书院前,早年我曾在他老人家的有恒学馆受过教。”
“原来你们还是青梅竹马,怪不得念念不忘!”杨氏酸意十足地打断。
“也算不得青梅竹马,林先生是位极重规矩和男女大防的儒家夫子。成亲前,我和倩娘并没见过面……”钟澄淡淡地解释道。
“与林氏成亲后,我先是中了举人,本待三年后再上京赶考的。谁知才过一年,就逢新帝登基,朝廷颁下旨意,要在第二年加开恩科。是以那年七月,我就启程离了家。到京城后,与一帮同窗开始闭门读书。怎知那年淮河秋汛淹了家乡,母亲和怀着四个月身孕的倩娘逃难,去了邻县。”
吸了吸鼻子,他沉声说道:“待到第二年春天,为夫蟾宫折桂后,才在琼林宴上,得知家乡曾发过大水。匆忙赶回乡里,只见家园早被冲毁,乡邻已被冲散。待后来见到几位幸存返家的同乡们,打听她们婆媳俩的踪迹,大家只道没见过。有人又说亲眼见到,被大水卷走了。为夫那时自是不信,四处又寻访了半年,毫无音信。此时朝廷催促得紧,只好报了丁忧,在家守制。到初冬时分,母亲和妙儿才被杨大人托人护送回来,倩娘已在途中亡故了……”回忆起往事,钟澄眼中露出凄迷哀伤的神色。
敏锐捕捉到他的失落,杨氏心生酸意,正要发作刺他两句。眼中余光瞥见婆母墓前的孝幡,想到她在相公心中的地位,杨氏心虚地撇了撇嘴角,无奈地忍下了。
“为夫这才携母上京候缺。接下来的,你该都知道了。上门致谢时,岳父大人托吴年兄,提起这门亲事。定下亲后,他老人家又怕你不愿嫁,闹腾起来,就嘱咐我和母亲,先瞒着你关于倩娘的事。”
暗咬后槽牙,杨氏做出一脸不屑状:“那还是我的错了?!你要报恩,干嘛不干脆一直隐瞒到底?让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过足当探花结发妻子的瘾?”
“当初答应岳父大人要瞒着你,也是为了全老人家一番拳拳爱女之心。纸终究包不住火,以后请封诰命,还得上报朝廷。岂能为了一时意气,将全家置于欺君大罪的祸患中?倩娘相随我于微末,为我延绵子嗣,伺候寡母,对钟家也是有恩的。为夫岂能当那负心之人,让她在地下,连个名份都没有?”面带戚色,钟澄厉声说道。
“就你忠义两全,我就是无理取闹?!钟澄,你就知道欺负我!”杨氏愤恨不已,说着眼泪又快出来了。
“之所以今天将前尘往事都告知与你,就是怕你瞎猜,跟族中妯娌们生些闲气,迁怒到无辜之人身上。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倩娘又没留下嫡子,妨碍不了你什么。当好当家主母,咱们夫妻齐心,把家里和儿女们管好。将来少不得夫荣妻贵,你也没损失什么!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他又回母亲墓前,磕完头转身叫人牵来马,跨上后到前边张罗起程的事去了。
回来后,杨氏就病倒了。
妙如前去探望时,刚走进卧室,里面就变得异常的肃静。杨氏脸上满是怏怏之色,看向她的目光,较之以前的嫌弃,又多夹杂了些不甘和怨恨。让妙如心头不由得一颤……
听到她自愿留下侍疾,杨氏给崔妈妈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忙把妙如拉开,说是她年纪小,身子本来就弱,就不劳烦她来伺候了。
那天下午,在父亲那里描红时,妙如发现他一副神情不属,满月复心事的样子,常常望着墙上山水画发愣……
第二日,就听见仆妇私下里在议论,老爷昨天晚上,就从书房里搬回正屋了。还有人看见他半夜起身,进杨氏房里,扶她起来喝药。
对病中的人,人们通常会变得宽容起来,也容易相互体谅。渐渐的,杨氏的病好了,钟氏夫妇和好如初。之前吵架的事,就此揭过,两人谁也没再提起……
杨氏病好后,开始接手管理族中转来的五房产业。钟府大管家卢元瑞的媳妇,殷勤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沟通里外。
转眼过了正月,来到了二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南方春天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了……
槐香院的主仆们,准备月兑下厚重的冬衣,为春裳开始忙碌了。
没想到春裳上身,刚好没一个月的杨氏,又病倒了。
此次患病,开始时只是小伤风,都以为是换季冷暖不均引发的,躺两天就没事了。谁也没当个大事,怎知杨氏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杨氏是五房的当家主母,也没个妯娌换换手。自何氏去世后,连半个主子身份的姨娘也没一个。杨氏这一躺下就是七八天,槐香院里开始乱起来。病急乱投医,各路大夫于是轮番上场。诊断后,都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找不出病因,杨氏的精神也不见好转……
最后有人提议,要不然,请来道士驱邪作法试试!院子那么大一株老槐树,阴气太重,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老爷,太太的病,总是那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啊!”崔妈妈向钟澄提及此事时,劝道,“好歹试一试,也好安大伙的心……”
“子不语怪力乱神!本人从来不信神神鬼鬼什么的,虚无飘渺的那一套,休要再提!”钟澄断然拒绝,说着就匆匆出了门。
学给杨氏听时,她对相公的态度,也有些不解。不过想想去年婆母卧病在床时,前后也有一年多,确实没见过,他请来过什么和尚道士作过法。心中不由得郁闷起来,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来说服他。
五房主仆这边,还没想出办法。长房那边的大太太听说此事,特意请了个道士,前来槐香院这边,帮着捉鬼和看风水……
在院了的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只见那道长站定一处,左手掏出引魂幡,右手摇着招魂铃,身背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叨着“神兵火急如律令,法咒显圣灵,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然后执笔画出几张镇灵符咒,朝上漫天一撒。大吼一声,抽出桃木剑,往空中一顿乱砍。待符咒都飘落在地,风平浪静后,方才收工……临走前,还送了些随身戴的灵物,要帮她们镇邪。
傍晚时分,钟澄又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夫回来看诊,结果还是跟前面请那些郎中说法一致。
送走他返回途中,钟澄听说,槐香院今日有道士驱鬼的事。回来后他找来崔婆子,了解是什么状况,一问才得知,是长房帮着请来的……
“不是为夫要阻止你请道士,当然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他向妻子解释,“如今我们只是暂居这里,老族长特意挑的最僻静最舒适的院子,安置咱们。若还挑三捡四,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昨日挑燃炭的毛病,今日扯个风水问题。是个人,心里都会有其他想法!”
杨氏急了,忙辩解道:“不是我要让他们请道士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婶子,聊起院里那棵老槐树,无意间说出来的,不知怎地,就传到长房的耳朵里了。”她满脸委屈,不想再理睬他了。
“我就这么一说!居家过日子,尤其跟族人住在一起,靠的就是互相忍让,和睦妯娌,才会被人敬重。说得起话来也才有分量。真出事,大伙也愿伸个手帮个忙。”说完,帮她掖了掖被角,钟澄起身离开了。
见他走了,崔妈妈忙进来向杨氏禀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后天老奴就前往清虚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