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马车上,杨氏抱怨了一路。
什么姐姐带着两外甥,借着长公主婆婆进宫赴宴,不在家的机会,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跟亲人过中秋,月没好赏到,两儿女被人拖累下水了,多么对不住他们云云……
什么回去后得请嬷嬷,教女儿们礼仪尊卑,省得以后带出去,一个个没大家闺秀的样子,传开了丢她这嫡母的脸面……
对于她的聒噪,钟澄装着没听见,一路闭目养神回了家。
第二日下衙回府后,他把妙如叫到了春晖斋。问昨夜被他拦下的解释。
“爹爹,妙儿不认为先救那丫鬟有甚不对。当时的情景,只救得了她!人要量力而行,跳到水中救映表姐,妙儿自认没那本事。”她执拗于此。
“没说救人不对,但要分先后,你该先叫来人,确保映儿有救后,再去顾及其他……”钟澄企图说服她。
“为什么?就因她是大家小姐?众生平等,同是条人命!在山上,师叔救人时,从来不问对方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妙如不好拿别的时空来说事,只好找个现成的例子。
“你师叔非红尘中人,当然不讲身份施医救人了。可你不是,你还有亲人。今后还要在世上立足,受世俗礼教所缚,还要与人交往……世上之人,出生时就已分了高低贵贱。”
“他们身份贵贱,与我何干?又不巴巴地求着他们……”
“你还小,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活在世上,总有要人援手的时候。身份越高,能耐越大,能帮到人的越多。不能把他们,跟奴婢贱民等同对待……”
妙如不说话了,作为从现代来的灵魂,很难认同此等观念,就像钟澄很难理解人人平等的思想一样。
见女儿不吱声了,他继续道:“想想看,你救起那小丫鬟,若映儿最后没救回来,你大姨、外公和外婆会怎么看待此事?你如何在他们面前自处?让爹爹在他们面前怎能抬起头来?跟他们说,我女儿信奉众生平等,为了个贱籍的小丫鬟,连她表姐都扔下不救了?”
“他们会以为你有毛病,缺乏长辈的教导。上流社会该有的教养和眼界,不是这样的……人的等级和贵贱,本就有分别。要在这世上活着,就得遵从这些,否则就要吃尽苦头……”
“映表姐若救不回来,鹤儿是不是就得陪葬呢,算白救她了吗?”。猛地抬起头来,妙如问出两天来,一直纠结于心的问题。
“跟在映儿身边伺候的,万一到了那步,估计都活不成了。怕是连自己都不想苟活了。你不去救她,反倒还有一线生机,毕竟不会让人说成,主子的性命是被她给耽误的!”
妙如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这是怎样变态的一个社会?
到如今她才感到,这时空的人命不值钱,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们。
当初还想着父亲若不要她了,就丢掉身份,流浪或者跟师叔去游历山河去……
“其实当时我帮她大声呼救过,也吩咐过人下水去救,还有人听从我的安排,拿来了竹竿。”她这才把真相倒了出来。
“那当时为何没人出来说句话?”
“可能是妙儿人微言轻,没人愿替我出头吧!”
钟澄的目光暗淡下来,女儿这话他信!
不知内情的,以为她是庶出或外室女;了解内情的,知晓杨家母女不喜欢她,也没人敢去触老夫人的霉头。
以后还是少带妙儿去那边府里了。
钟府后院的华雍堂内,崔妈妈正跟她主子汇报:“夫人问起小姐身上动静,还特意让老奴带了几副药回来。”
愧疚望向杨氏,她接着说:“请恕老奴多嘴,将姑爷和小姐现在相处的情形,告诉她老人家了。”
“我娘她说了些什么?”
“老夫人也没多讲其他的,只说等过几天,亲自来咱们府上,替小姐好好教妙姐儿一番。让您那天找个由头避出去,省得被人捅到姑爷那里,让您下不来台……等她被驯服了,解决大麻烦后,姑爷跟您自然而然就会和好如初的!还有,秦婆子,老夫人让您那天也一并支开……”
“真的?娘亲真准备这样做?”听到此言,杨氏心中充满希望。
论到妻妾相斗,教庶女的手段,唯一让她服气就是娘亲。
与爹爹结发几十年,恁是没让个庶子成年,俊弟也是三十岁上头才有的。家中曾有过几个千娇百媚的姨娘,到最后都老实了。庶妹们在娘面前乖得像猫儿一样,尊她这嫡母,比对生母还尽心恭顺。最后还都被打发得远远的,也没在跟前碍眼的。
父母被人当成恩爱典范,也没传出不好的名声。当然,这事也有她的功劳在里面,嫡女都远嫁了,别人还能说什么?!
月底最后一个午后,在浮闲居里,妙如睡思昏沉,正有口无心地背着父亲布置的功课。
突然,织云从院外进来:“姑娘,听门房的周大娘说,有位工部谢侍郎的夫人程氏,上门来谢姑娘。可太太一大早,就带着二姑娘出门上香了。谢夫人在二门厅堂里候着,姑娘要不迎进来招待一下?”
“工部谢侍郎?这名头听着有些耳熟!妈妈,你可知此位是什么来头?”习惯性地,她问起总在旁参谋的秦妈妈。
“姑娘忘了?秦妈妈今天跟太太一起,上山给老太太烧纸去了。”烟罗在旁答道,“前回在船上救的那小公子,不就是工部侍郎家的?”说完,上前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烟罗,把上回爹爹赏的上好碧螺春拿出来,准备几碟茶点……”随后吩咐起来,她决定亲自接待客人,不能失了爹爹的体面。
“锦缎在院门口守着,等客人来后,再过来招待!莲蕊留在垂花门那里守着,太太回来了,提前知会一声;锦绣跟织云一起,跟着我去迎人。”安排完毕,她望了众人一眼,想让她们看看,还哪里不妥?大伙纷纷点头应是,各自忙开了。
一群人来到了钟府前面中厅知君堂。
那儿坐着位妇人,穿着锦罗绸缎的华衣,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布置,她身后两丫鬟,也在交口接耳。见有人朝来了,她赶紧收回心神,咳了一声,提醒她们收声,在椅子上敛容端坐起来……
妙如上前行礼,自报了身边与之寒暄。对方也说明了来意,送上礼物。妙如作主,邀谢夫人屈尊移步内院,以便能好好招待一番。
路上偷偷打量她:谢程氏三十出头的样子,飞扬神采中带着几分从容和精明。
一行人跟着就进了浮闲居。
宾主双方分次坐下,上完茶点后丫鬟就退下了。
打量婢女们的举止,程氏暗自点头,把视线挪到眼前这小姑娘身上……
肌肤白玉般纯净无暇,眉目如画,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身上有种清灵透彻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
程氏心中暗赞,才这点年纪,过几年该是多么飘逸出尘……
在京城地面上,她也算是见过不少闺中女孩的。上至宫里的皇家公主,下至低阶官眷,像这姑娘此般容貌气度的,也算是少有的了。
加上淡定的神态,她身上那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让人很安放,欲与之亲近。难怪被慧觉大师破例收为关门弟子,还传她灵慈寺的医术。
双方寒暄后,程氏问起回京后她的生活,问她习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提起船上救起儿子的事,她诚挚地再次道了谢。
妙如跟着礼让了几句。话题就转到程氏一双儿女身上。
“婶子也有个五六岁的女儿,整天闹得我头都晕了。哪像侄女这般懂事的!六岁就上山学医了。有空来家里,替婶子好好教教她。不说像你那般乖巧,起码让瞧瞧,别家姐妹是怎样的文静知礼……”提起自家女儿,程氏一副头疼的样子。
两人聊得正起劲,屋外进来个小丫鬟,气喘吁吁朝两人行了个礼,就凑到妙如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后者听了,也是满脸惊色,不知所措的样子。
程氏心中好奇,发生何事了?看把这小丫头吓得,哪还有还刚才镇定的样子。
只见她朝这边望了过来,目光中写满了遗憾和抱歉,一副欲言又止的犹豫。
程氏见了有些不忍,忙出声询问道:“大侄女可遇上什么为难之事?此时你家中没个大人在,婶子虽无能,好歹是个长辈,见过些风浪,可帮忙出出主意……”
听到她如此体谅,妙如把心放回原处,倒出原委:“母亲的娘突然到访,家中没个长辈在,二妹妹也跟去寺里了,三妹才五六岁。只有妙儿能接待了。要不,婶子先在此歇歇,侄女去去就来?”
见她又有访客,程氏也不好久留,起身告辞:“婶子家中还有事,就先行一步,回头请你来家中玩。”叫上丫鬟,准备回府,刚迈出右脚,突然想起什么:“你外祖母可是杨崔氏?她对小辈们也蛮和蔼的,为何这般急色?莫非……”她没接着往下说。
心下却琢磨开了:为何如此生分?都不叫外祖母的。难道……不对,她明明是元配,或者,钟杨氏不是她生的,是庶女?也不像,前些年在京城时,她多张扬啊!她头次说亲对象,是个簪缨世家的嫡子,她绝不可能是庶出。又或者,妙姐儿是庶出的?不过她年纪,该是杨氏进门前就出生了……
望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妙如暗暗着急。
此时从门外传来了崔氏的声音,略带些怒气:“怎么,长辈不在家,就不见我这老婆子了?老身特意来看望你们大姑娘的,正好补上前次的见面礼!”
听到这里,程氏有些了然:哪有疼爱亲外孙的,头次见面不备下见面礼的?头上腕上随便取下一件就是了!这妙姐儿十有八九是庶出,还不得老人家的欢心。明知女儿女婿不在家,也不打算回府。硬要闯进来,看这来头,怕是另有缘故。有好戏看了……今日可让她赶上了,回头跟娘说说,爹爹政敌家中女眷的作派……说不定能……
她念头刚闪过,就对妙如说了声:“出去也来不及了,婶子不想见你那外祖母,借耳房躲躲!”说完,也不管她答应与否,招来她丫鬟,一起闪身躲进旁边屋里。
呼叫不及,妙如只得随她去了。
崔氏进正厅时,烟罗把程氏用过的茶具刚收拾完毕。
见厅里并没其他人在,想起刚才拦她的理由,崔氏就上火了:“不想见长辈,就谎称有客,让丫鬟们挡着你外祖母!你母亲没说错,果然是缺人教养的!”
刀锋一样锐利的数落,把藏在里面的程氏惊呆了。这是人前对小辈和颜悦色的杨夫人吗?彻底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转过头来,她瞄见了屋内香案上林氏的牌位,忽然明白了:这杨氏原是人家的填房。妙姐儿并非刚才猜的是庶出。原来是钟探花前头妻子所生……刚才还纳闷呢!通身的气派,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的啊!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