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争执,眼看这话没法继续说下去,司马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忍不住咳嗽两声,接过小吏从王彪之手上拿过来的军报,出尚书省后就要往宫城太极殿而去。
他本想去面见皇帝,一来豫州得胜,少不得要去报捷;二来,有心想把自己反复权衡着的一些顾虑奏于皇帝司马聃,听听圣意又是如何。
司马昱明显越发苍老了,千头万绪,哪一根线都能牵扯出一串的人,这大晋国的家,着实难当的很!
“哟——这不是王爷嘛!”。
一个不防,入宫城的道中,有一人迎面而来,正巧也没留神埋头疾行的司马昱,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司马昱抬头一看,却是中书省秘书监褚歆,于是惭愧道:“原来是元晦,心思不在道中,见谅,见谅!”。
“那是那是,王爷一向忧劳国事,心思自然不在道中”,褚歆是个喜好插科打诨的人,定不会放过这个挤兑司马昱的好机会。
见司马昱正要张口说什么,褚歆忙打断道:“王爷行色匆匆,依我猜,可是要去面见陛下?”。
司马昱了解褚歆秉性,并不太在意褚歆的抢白,听他问完,便点头称是。
“来来来,王爷,我知你要面奏陛下何事,只是方才已经被我捷足先登了”,不容分说,褚歆拉起司马昱的袍袖就往宫外方向拖,“不就是豫州大捷嘛,陛下已经知晓,王爷不妨放下担子,别弄得这般殚精竭虑的样子,暂且到我府上饮茶一叙”。
司马昱耐不住人家的一番美意,一把甩开褚歆的手,啐了一句道:“元晦好歹国之重臣,想你褚家也是声名彰显,怎有你这么个泼皮!”。
“哈哈……”,褚歆大笑道,“我这叫举重若轻,王爷身上的担子,我自然深知,大晋也难得有王爷这样殚精竭虑的辅政重臣。只是,该放下的时候还得放下,万不可如诸葛武侯一般,到头来出身未捷身先死”。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司马昱瞪了一眼褚歆骂道。
褚歆仍旧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什么,打头引着司马昱出了宣阳门。
宣阳门外便不算宫城范围了,褚府家仆早已备好马车,褚歆走得快,立在原地等候片刻才见司马昱跟上来,又不容分辩力邀司马昱同乘一车。
碰上这等泼皮,司马昱也无法,正好从了褚歆之请。
家仆们哈着腰身飞快递来垫脚的方几,褚歆侧身让过司马昱,又跟在后面亲自扶了一把,等司马昱在车厢内坐稳,他才踏着方几攀入马车内。
马车的车厢甚为宽大,眼下时令虽已入春,但难耐春寒料峭,车厢内居中置起一方大大的炭盆,炭火早被褚家仆从们拨的旺旺的,车帘子往下一打,两人顿觉热力逼人,褚歆连呼畅快。
褚家仆从见两人已入车厢落座,一番收拾停当后便先后爬上马车,一精干男仆弯腰站在车厢前,收紧手中缰绳后一抖,紧跟着旁边另一仆从将手中长鞭啪地甩在马匹身上,于是马车徐徐而动,往乌衣巷褚府驰去。
而马车内,司马昱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心中的顾虑,不是褚歆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干净的。
褚歆一时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似笑非笑靠在车厢壁板上养神。
司马昱扫了褚歆一眼,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道堂堂的中书监竟是一如既往的好涵养,好气度。
要说褚歆这个人,别看平日里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派头,司马昱心里可是有一面明镜在。
这个褚中书,一般不轻易掺乎国事,什么王家、庾家、桓家,面子上跟哪家哪族都过得去,可但凡有个什么事情,却从来不肯当众表态,谁都不得罪,但谁也别想从他褚歆身上讨到什么好处去。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比起其他人,褚歆虽官爵并不算一流显赫,但他背后站着的,可是当今皇太后。
皇帝三年前加冠大婚,褚太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垂帘称制,可褚太后和会稽王司马昱一样,天生的劳碌命,当真如此放得下心,完全不过问政事?
至于天下人信不信,反正司马昱是不信的。从这一点来说,褚歆就不仅仅是个中书监这么简单了。
两人各怀心事,马车却一步也未停下,沿着南北方向的直道行不过小半时辰,东转越过青溪河,再穿边淮列肆而过,乌衣巷便到了。
褚家仆从跃下马车,一面向府上招呼说大人回府,一面又铺好垫脚的方几,再打上车帘子,哈着腰身等着搀扶褚歆和司马昱从马车上下来。
“书房请!”,下得马车,褚歆将司马昱让在身前说道。
司马昱前几日正好偶感风寒,耐不住车厢内外冷暖的反差,不自禁地紧了紧衣袍,这才抬脚往褚府大门走去。
褚府来过不止一两回了,府中道路司马昱极熟,因而和褚歆两人一前一后直接走向书房。
入得书房,又是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气,司马昱大为受用,也不等褚歆招呼,自顾自地于正中上位落座下来。
“来人,快快替王爷滚滚沏上一盏浓茶,驱驱外头的寒气!”,褚歆察言观色的功夫着实不赖,一进书房,刚等司马昱落座便当即召人命道。
“元晦这份好眼色!”,司马昱的手指头冲着褚歆点了点,笑道。
“王爷可曾用过药?”,褚歆一笑后问起司马昱的病情,“时令交替,最是容易染上风寒,拖不得!”。
“不妨事”,司马昱答道,“不瞒元晦,自去岁入冬起,我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要不,请太医院的太医过来好生瞧瞧?”,褚歆又问。
司马昱心里头多少有些感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情多得数不胜数,像褚歆这样推己及人的关心,的确难得一见。
只是,他仍旧摆了摆手,拒绝了这份好意,示意褚歆不必再提。
两人说话间,褚府仆人已经奉好茶水,司马昱端起茶盏幽幽呷了一口,好似当真在回味茗茶中的暗香,良久才搁下茶盏问道:“我说元晦,你今日不会当真仅是邀我来府上品茶的吧?”。
“那王爷以为还有何事?”,褚歆反问道。
“罢了罢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司马昱答道,“下蔡大捷的事情元晦既已得知,对朝廷来说,生擒燕国太宰,一举歼灭燕国步骑六万,的确算得上一件大喜事,但是……”。
“王爷是担心,桓家的人,到底还是插进了豫州,对吧?”,褚歆不等司马昱说完,干脆一语将要害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