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歆随便敷衍了一句,心里头却不以为然,即便刘霄想过俭约日子,他还担心唯一的掌上明珠嫁过去之后跟着受苦呢!替刘霄物色府邸这件事,褚歆这次想独断一回。
说了这许久,其实府邸一事并不是今晚褚歆请来刘琰和刘霄两人前来相商的重点,他之所以打头提起,无非是个引子,引出刘琰和刘霄两个对两家婚嫁的最终态度。
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今早刚散了早朝不久,褚太后随即遣人宣他去崇德殿,等褚歆进入崇德殿的时候,正好皇帝司马聃也在,左右没有外人,褚太后便把一份奏疏丢给褚歆看。
原来这份奏疏出自荆州刺史桓温之手,呈送的对象是当今皇帝。这回大名鼎鼎的桓大将军在奏疏中的口吻和措辞十分谦卑,说自己不该在未得朝廷诏令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出兵豫州,自请朝廷免去他的征西大将军封号。
此外,桓温在奏疏中还提到一件事,说历阳太守郗检文武兼备,又有军功于下蔡,应擢拔至中枢重用为宜。
尚书省执掌诏令文书,桓温的上奏自然要从尚书令王彪之手上先过,王彪之早在前一日先接到了堂侄王珣的私信,再收到桓温的上奏时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桓家,一个谢家,一个郗家,大晋的一潭水眼见越来越浑,既然前番争夺豫州受挫,他也懒得再掺和这些事,干脆来个冷眼旁观,有渔翁之利可收最好不过,即便没有好处,王彪之也想看看,到底这些人会折腾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来。
打定了这个主意,王彪之一言不发,径直把桓温的奏疏递给了辅政司马昱。
桓温自请降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司马昱猜得出请罪是假,不满是真,但猜不出桓温到底用意何在。
要知道,自从上次北伐收复了洛阳之后,朝廷对桓温的所作所为基本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尾大不掉也好,擅自专行也罢,桓温做桓温的,朝廷基本不闻不问,生怕一旦有个闪失,触怒了带甲十万的桓大将军,仿效了昔日的王敦和苏峻辈,提兵来攻建康,到那时恐怕谁都下不了台。
朝廷待桓氏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司马昱左思右想仍不得计,只得匆匆忙忙将奏疏呈与皇帝。皇帝司马聃虽年轻,也知道这是大事,不敢自专,抱着桓温的上奏直赴崇德殿中来见母后。
褚太后的眼力心机不是司马昱能及的,眼皮子略为一扫,便从字里行间看出些端倪。
打交道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看出了桓温的不满,更想透了他的不满之所在。
只是,取人一盏,必还人一瓢。豫州,不是不可以给他桓温,但是桓温,也不能一毛不拔光想得了好处去吧?要不然,这天下便不是司马家在坐了,而是他桓家人在坐!
眼看褚歆仔细览完那份奏疏,又躬身奉给一旁侍立的太监,褚太后懒懒问了一句:“阿弟,你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另一方在步步紧逼,而自己这方连底牌都还未曾备好,褚太后轻言细语这么一句,竟让堂堂褚中书后背的热汗涔涔直下!
“回太后的话,尚需一些时日”,褚歆硬着头皮道。
褚太后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哀家算是明白了,阿弟要操办完这件事,估计得等到荆州大军兵临建康城下的那一天了,很好,很好,你且去吧”。
“臣弟办事不力,请太后责罚!”,褚歆又是惭愧,又是惶恐,忙躬身拜道。
褚太后不再说什么,用一只胳膊支在腮下,斜斜躺在宽榻上,另一只手冲褚歆挥了一挥,示意他退下。
于是,灰头土脸的褚歆退出崇德殿,本想直奔御史台去寻刘琰和刘霄二人,刚走到御史台署衙门口,才想起这两位均在同一署衙任职,又寻中丞又寻侍御史的,难免弄得有些张扬,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中书省。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估计刘琰已经用完晚食,褚歆急忙遣人前去刘琰府上相请,说有要事商议。
放在平日,褚家的人从不轻易上门的,自从刘霄返回建康以来,顺带他这个舅舅也被褚家人高看了一眼,正好前几日刘霄跟他说了那个“双赐”的意思,刘琰也就不再为褚谢两家联姻的事情头疼。
既然再次来请,去就去吧,正好替褚歆解决掉一个天大的麻烦。尽管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但是这话毕竟从他刘琰口中说出,倒从褚家那里讨了个人情去。
可是晚上过来之后,偏生褚歆还在七弯八绕,方才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都不是外人,让褚歆把话往明白处说。
褚歆倒好,不知为何在宅院之事上费尽唇舌。刘霄仿佛也在避讳着什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这样一来,刘琰干着急也没有用,总不能自己屁颠儿屁颠儿献宝一般把那“双赐”的法子说与褚歆听吧。
最后刘霄否了殷家宅院,褚歆便没法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去,不大的书房一时寂静下来。
“我说褚中书,时辰已经不早,若再无它事,我就不再叨扰于你了”,刘琰终究忍耐不住,说道。
“怎么,平日里刘中丞竟睡得这么早?这才什么时辰?”,褚歆笑道,示意刘琰稍安勿躁。
少顷,他又长叹一声,沉声道:“我就不瞒中丞和长度了,荆州,又再相逼于朝廷,可放眼遍观朝中诸位公卿,为国谋者少之又少呀!”。
褚歆这番话倒是有些新意,刘琰一时不解,问道:“喔?元晦的意思是……”。
“以前,仕林传言说,天下苍生望谢安。如今,安石的确从东山出,可一直困于荆州,于天下苍生何益?”。
好个褚元晦!总算说到了正题上。
“荆州又如何相逼了?这个困字,又从何说起?”,刘琰半解半不解,问道。
于是,褚歆把桓温上疏自请降罪的事细细说给刘琰和刘霄听了,又把朝廷无策以对的事实一并讲明。
这便是褚歆的高明之处。站在大势面前讲大义,他这么一说,让人觉得助谢安月兑困荆州来建康,从而促成褚谢两家联姻,就不仅仅是他的私心,反而是在为国分忧了。
朝廷多一份力量,大晋的天下便多一份安定。
如此一来,刘琰的宝就非献不可了,因为,他要让世人知道,替大晋江山社稷分忧的不仅仅是褚歆,他也算一个。
既落人情,又留美名,有这么好的差事,没有道理不干。
于是,刘琰不再隐瞒,将“双赐”的法子说与褚歆听了。
褚歆听完愣了一会神,忽地一拍大腿,骤然赞道:“中丞妙策!妙极!当真妙极!”。
“舅舅当真妙策!”,刘霄也附和着赞道,“如此一来,叔父可名正言顺的来建康,料那桓温,也没有不放的道理”。
“还有,长度的婚事,也可依了礼法成行”,褚歆终于不在刘霄面前避讳,笑道。
“还是等叔父来建康后决断吧,我不敢自专”,刘霄半推半就道。
“嗯,以长度的为人,断然做不出忤逆之事,到底谢门家风纯善”,褚歆点头道。
难题既解,褚歆的心情颇为愉悦,又看向刘琰笑道:“还是刘中丞好谋划,更难得的是中丞一番为国的苦心”。
“元晦切莫着急给我戴上这顶高帽”,刘琰推却道,“我这法子,在你褚元晦看来是一心为国,却不知待安石一入建康,不知有几多人将会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呢!”。
“舅舅,这话,又该从何说起?”,刘霄闻言一惊,连忙相问。
褚歆口中妙极了的法子,本来是他面对面说与舅舅刘琰听的,如今只不过借了舅舅之口,转述给褚歆。如果因为转述了这个法子,从而招人恨得刘琰咬牙切齿的话,刘霄难免于心不安。
“就是,中丞此话何解?”,褚歆一时间同样没闹明白,跟着刘霄问道。
“不是你们不明白,而是你们两个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的道理”,刘琰解释道,“有虎于山野,再引一只前来,如何?”。
“二虎必然相争”,刘霄不假思索相答。
“那么引虎前来之人呢?”,刘琰又问。
“自然一同被人怨恨”,刘霄再答。
褚歆听到这里顿时回过味来,刘琰列举山野有虎的例子,还是大有深意在的。
当今在朝聚集中枢的,除了他褚家,尚有宗室司马家、琅琊王家、庐江何家、鄱阳陶家、太原温家,及江左顾家,此次谢安如果能月兑身荆州,朝廷断不肯轻易放回,那么谢家就成了后入山林之虎。
既入山林,必然要分上一杯羹,岂能不为人所妒?那么,将谢安引入建康的刘琰,焉能不为人所恨!
“唉……”,褚歆叹了叹,说道,“凡事兴一利必兴一弊,如今,却顾不了这许多了!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朝中果有大贤在,也不至于让桓温日渐坐大成今天这个样子,这又怪得了谁?又能怪谁?”。
“怎么,元晦今日不曾饮酒,吐的却是真言啦!”,刘琰故作轻松笑道,“既然说了起来,我也斗胆吐句真言,想我大晋朝的天下,缝缝补补非止一日,似昔日的王丞相、侍中温大将军,如今的会稽王、褚中书,将来或许还有谢安石,都是那巧手补天的匠人,为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计,该操的心,你们还是得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