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未央 卷二:朝天阙 第七十二章 埋名

作者 : 悲伤的白娘子

王导,那是晋室南渡后扶中宗元皇帝司马睿上位的人;温峤,那是穿针引线于中枢方镇,平定王敦和苏峻兴兵作乱的人;即便谢安眼下虽无显赫之功,隆隆声望可不是褚歆所能比的。

方才刘琰把褚歆与王、温等人并列,褚歆连称不妥,道:“王、温二公,并会稽王等诸人,我是万难望其项背的,至于将来堪称巧手补天者,还需仰仗表叔谢安石,似我等,能够恰逢其会,也不枉此生些许薄名了!”。

刘琰含笑默然,事已议定,再行寒暄片刻后他便起身告辞。

褚歆不再留他,和刘霄两个将刘琰送至府门方回。

第二天一大早恰巧没有朝会,褚歆在署衙转了两转,横竖无事,便入宫直奔崇德殿面见褚太后,把同时赐婚谢泉和刘霄的法子上奏给太后听了。

“办法虽好,只是如此一来,谢家便站在了风口浪尖,谢安石又会作何感想?他若无意从荆州转任中枢,朝廷也强逼不得”。

褚太后的顾忌不无道理,褚歆想了想,道:“眼下先要想办法不让桓温反对,将谢安石弄出荆州,只要谢安石的人来到建康,才有说服他的机会”。

“也是”,褚太后道,“只要珞儿的婚事坐实了,日后桓温行事定然会防备谢家,让他桓大将军多一份掣肘,便是朝廷之利”。

褚歆应了句,道:“阿姐说的极是,不过说起来,这也绝非长久之计,依臣弟看,当务之急还是要大力整肃中军,朝廷手中无兵,难免处处受制于人”。

“中军啊!”,褚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何尝不明白这个紧要之处,只是事缓则圆,急不得”。

“太后的意思是……”,褚歆不敢肯定太后想把哪一件事暂缓行之,沉吟片刻后问道。

“除了珞儿的婚事,其它的都放一放吧”。

褚太后这么一说,褚歆便全然明白过来,候了半刻,不见阿姐再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躬身见礼告退。

午间,褚歆和刘霄都遣人回告府上,说不回。昨晚于枕侧褚歆已经将刘琰的法子说与她听了,褚夫人只道他们两个都为此事奔波去了,心中也不疑有它。

正如褚夫人所想,褚歆连午食也顾不上了,从崇德殿出来之后直接去了尚书省署衙,找到会稽王司马昱议起下诏的事情。

而刘霄则直接去了东安寺。

昨晚他辗转反侧许久,照他自己的想法,婚姻之事应该不会再生出什么变故,既然叔父能借此从荆州月兑身,那么,能不能更进一层,干脆将叔父留在建康?如果此次叔父谢安借机转任中枢,谢家在朝廷的立足无疑会更为稳固。

不过,这只是刘霄一厢情愿的想法。待他见到师父抱朴子和支遁大师之后,话才说了一半,当即被抱朴子断然否决。

刘霄十分不解,忙问原因所在。

“霄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抱朴子直言道。

支遁大师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这其二么……”,刘霄思索一阵,仍不得要领。

抱朴子暗叹自己的徒弟到底秉性良善,不晓得天下之争,终究逃不过一个“利“字,利益当前,虽兄弟父子,反目者不可胜举。

“霄儿想过没有”,少顷,抱朴子给出答案道,“你叔父谢安任职中枢的话,对谢家而言的确是好事,对你,则不然!”。

“恩师,此话何解?!”,刘霄大惊问。

“无它,你叔父一旦入朝,恐怕从此你将掩在他的光环之下,以谢安石之才具,又兼叔父之名,岂能事事随你心意?站在朝廷这边来说,既有你叔父在朝,又将置你于何地?”。

抱朴子的话说得很明白,刘霄根本无从辩驳。这些,以前他根本没有想过,也不会往这上面想,照师父的意思,叔父谢安如果一直羁縻在荆州,对他而言竟然成了好事!

刘霄还在惊疑之中,只听抱朴子又说道:“谢安石是明白人,他要当真看重子侄,且放得下心的话,朝廷即便有意召他入京,他也断不肯同意的”。

“葛公所言甚是”,许久不曾说话的支遁大师开口道,“朝廷要征召你叔父,如果你叔父辞而不就,决意留在荆州,反而示信于桓温。况且,眼下朝中的情况,谢安石再任职中枢的话,谢家既不讨好桓温,也为其他公卿大臣所妒,这一杯羹,岂是那么好分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霄完全明白过来,起先他还以为自己想到一个妙策,未料在师父和支遁大师眼中却成了弄巧成拙。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呀!这份阅历和经验,不是超出当世一千多年的知识所能替代的”,刘霄暗叹道,方才点头默许了抱朴子之言。

“对了,还有一事,需师父示下”,刘霄又道,“表兄褚歆替徒儿在乌衣巷中觅了座宅院,正是早先建开将军殷浩的府邸,我的意思原本不想太过奢华,不过瞧表兄褚歆的态度,似乎不太以为然”。

“你又错了!”,抱朴子听完道了一句。

刘霄不禁有些懊丧,在抱朴子这个师父面前,他才发觉自己仍然太过青涩。

“无论是你褚家表兄,还是会稽王司马昱,甚至崇德殿中的皇太后,哪个都是为政已久的人。奢华也罢,节俭也好,在他们眼中要的是你的一份态度,明白么?”。

“此所谓花非花是也”,支遁大师担心刘霄听不明白,随即附和一句。

“花非花?”,刘霄跟着默念道。

“正是”,抱朴子道,“不喜声色犬马者,一味博取清名,则图谋者大!朝廷要的不是完臣,要的是能够掌控的能臣!”。

听到此处,刘霄不觉中惭愧得不能自已。那日自下蔡返回建康的路上他还在感叹,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至今他自己才来建康多久?才经历了几件事?这个海呀,可当真深不见底!

“多谢恩师不吝教诲!”,刘霄屈身朝抱朴子重重一拜道,完了又转向支遁大师,同样凝重一拜。

支遁大师笑了笑,道:“二郎,莫要怪你师父说话直白,他就是这么个秉性,要不,当年也不会辞官不做跑去山野高乐”。

“你看你,翻出这些陈年旧账做什么?”,抱朴子瞪了支遁大师一眼,佯装不悦道。

“怎么,还说我翻了你的旧账,要不是你这改不了的秉性,时至今日怎不见你位列公卿?”,支遁大师可不像刘霄那般买抱朴子的面子,当即反唇相讥,“你呀,是看得透,却做不到,如今只好把那一腔的抱负寄托在二郎身上”。

“扯远了,扯远了”,抱朴子哈哈大笑道。

“这两位当世高人,也有近人间烟火的时候”,刘霄自语一句,跟着在旁边笑了起来。

因为一些拿不上台面来说的原因,既然叔父谢安不宜和自己同朝为官,刘霄苦于左右没有应对之人,趁着师父抱朴子和支遁大师说笑的时候,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寻了个空,插话道:“恩师不愿在朝为官,这叫品性高洁,只不过已经清苦了几十年,等表兄褚歆将宅院的事情置办好,还望恩师不要推月兑,徒弟接您老人家过去,也好享享几天清福”。

“二郎这句话倒是正理”,支遁大师顺水推舟道,“你这个俗家人,难不成还想着老死在东安寺中不成?快快随你徒儿去了,正好省了我寺中嚼食”。

“我呸!”,抱朴子还了支遁大师一个颜色,没好气道,“亏你这老贼说得出口,还省了你的嚼食!你说,天天萝卜咸饭的,哪门哪户有这么招待远客的道理?”。

老小老小,眼见师父抱朴子和支遁大师越闹越小了去,刘霄也被他们两个逗得噗嗤一笑,“人常道的返老还童,依晚辈看,不过如此吧”。

抱朴子和支遁大师心知玩笑开得有些过了,随即端正颜色。刘霄两番大胜燕国,又得以转任中枢,抱朴子此次本就是听了这番音讯来的,决意出山辅佐一二。

此刻,既然徒弟诚心相请,抱朴子便不再虚辞,点头许了刘霄,少顷,又顾向支遁大师叹道:“此一去,便成了座上之宾,我说支公,何日再能高卧而乐?”。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二郎已得天时人和,难得你这个做师父想的还是独乐。昔日孟子有云,乐不若与众,等到天下太平那一日,方为人间第一乐事!”。

“支遁大师所言大善!”,刘霄赞道,“等到一应物什备好,徒儿便亲自驾车来请,到时望恩师别再为难于我”。

“还不是时候,等你大婚之后吧”,抱朴子回道。

末了,他还不放心,又交代刘霄道:“不要兴师动众,为师可不想再把大名留在建康,于你于我,都无甚好处”。

抱朴子这话却是要紧的,因为关系到刘霄的身世来历。他之所以有今天,无非名字中顶着一个“谢”字,要没了这个“谢”字,一切无从谈起。凡事都可以张扬,唯独这件事不能。

“徒弟省得,只是,终归委屈了恩师”,刘霄道。

“无妨,支公再清楚不过了,我生平为人最不喜虚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日果真换得天下太平,美满人间,为师甘愿一生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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