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叙似乎等得很无聊,不停地翻东翻西,直到流素也有些不耐烦道:“你干什么,乱翻你大哥的东西。”
“随意看看嘛……”揆叙突然从枕下翻出一叠整齐的素花洒金玉版纸,看样子像是诗稿,翻了两下,他的脸色就变了,然后似乎随意地将纸又往枕下塞。
流素道:“什么东西?“
揆叙笑道:“一些词稿,许是没有完成的。”
“拿来我看看。”
“还是不要看了,潦草得很,我都看不清写什么。”
流素冷冷道:“揆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会撒谎了?连表情都不记得收敛一下。”她走过去,拿开揆叙按在枕上的手,抽出那叠纸。
纸上是密密的钟王小楷,端正清秀。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流素的脸色有些发白,冷笑:“月明人倚楼……嘿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倒是越发的显白了,倒不如刚才那阙含蓄温婉,才像她的个性。”
“别看了流素”揆叙一把抢过去,三两下把那叠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花笺撕成粉碎。
流素面无表情:“二哥,你撕了做什么,我还没看完。”
揆叙勉强笑道:“有什么好看”
“人家一日不见兮,如三月兮,可见是天天相见都不厌的,怎么不好看了?”流素缓缓走到窗下案边,端砚宣纸,紫毫湖笔上墨渍已干,仍搁在笔搁上,似是未写完字人就离去了。桌上一方玉版宣纸,以和阗青玉蟾蜍镇纸压着。
流素移开镇纸,拿起那张纸。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其实这阙只写到一日不见,那一转折处还往下拖了些,却是没有写完。
“这是大哥寻常练笔写的字吧。”
“一个写的是子矜,一个就回了采葛,对应得很呐。到底一日不见,是如三月,还是如三秋呢?”
“流素……”
流素突然往外走去,揆叙叫了不应,只好急急跟上。
出去时和佩娆撞个满怀,流素将她撞得险些跌倒,整碗茶都翻了,佩娆一边拿帕子擦衣衫一边惊道:“怎么表小姐过来了?二爷,你们往哪去啊?二爷”
沈御蝉房里仍亮着灯,廊下还有盏风灯轻轻摇曳,连同一个紫铜风铃的清脆撞击声,应和着屋里悦耳琴音和低婉歌声。
“不是说来听琴消愁吗,怎么倒弹上了,听这曲子,柔情蜜意,欢娱得很呐。”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沈御蝉将霄夜幽会的柔情唱得极靡丽,若不是亲耳所闻,真不敢相信那个端庄自矜的才女会唱出这样柔靡之音来。
琴曲声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
“表哥,沈谙达,好雅兴。”
屋内两人似乎惊讶于他们到来,都同时站起,表情各有不同。纳兰性德似乎有些不安,但仍是强颜一笑:“流素,你怎么来了……”
“我被软禁着,不该来这里,是吧?”
沈御蝉低首垂眉,颊上微生红晕,道:“流素,听说你终被选入宫中,我还未恭喜过你呢,多日不见,你怎么憔悴了?”
“我不及谙达悠闲自在,唱唱小曲,听听抚琴,自然将养得好,越发雨润红姿,娇颜俪态。哦对了,谙达得闲还抄录些诗词给表哥共评,什么青青子矜,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沈谙达教我诗经时,可没讲过这首啊。”
“流素……”沈御蝉微露难堪之色,轻咬下唇,脸都白了。
流素惨淡一笑:“沈谙达不用这样,小颦微笑尽妖绕,浅注轻匀长淡净,这词适合你些,娴静婉约,淡雅妖娆。”
“流素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说,沈谙达怎么就知道我想什么了?”
沈御蝉不及她那样刁钻锋利的言辞,一时噎得无语。
揆叙不安地道:“我送你回去吧,流素。”
流素慢慢转身跟着他出去,头也不回。突然臂上一紧,却是纳兰性德追上去,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微微翕动双唇,唇边一片惨白。
揆叙一拉流素,同时目光凌厉地朝纳兰性德划过一眼,道:“大哥,你让她静一静,这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想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事吗?”。
流素咬着唇看着纳兰性德,指望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解释,哪怕只是一句也好,但终究没有,他指上紧了紧,然后慢慢放松,轻声道:“流素,我对不起你。”
流素一步步后退,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觉得可笑,终于长声大笑,笑声十分凄厉,划破阒寂夜空。
揆叙觉得她笑得有点不太对劲,心生不安,道:“流素,别这样,我们快走吧……”
“你竟连个解释也不给我吗?”。流素笑声甫歇,眼神哀怨含恨地瞪着纳兰性德。
沈御蝉突然快步走到纳兰性德身边,挽起他的手臂,语音幽柔:“容若,你跟她说清楚吧,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
流素见纳兰性德并不反抗,反倒将手覆上沈御蝉的手背,呆了一下道:“好一个没有什么,果然……”她脑中突然划过一段历史,颇为疑惑地怔了一下,然后凝视沈御蝉道:“沈谙达,能请问一下,你的闺名就是御蝉吗?”。
这种问题极不礼貌,寻常闺阁小姐都不会回答,沈御蝉也是一怔,犹豫片刻道:“御蝉是我表字,我单名一个宛字。”
“沈宛……沈宛……”流素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果然,历史是不可能被改写的,纳兰性德的妻子情人都已出炉了,只差那个侍妾不知是谁,但是谁都无关紧要了,他将来左拥右抱,身边不会有一个叫章佳流素的。
流素本来并不会轻易相信这些事,可是听到沈宛的大名,她如同周身浇了桶冰水,彻底凉彻心扉,蓦然转身狂奔。
“别走……流素等等我……”揆叙真不知道这小丫头狂奔起来竟有这样的速度,追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纳兰性德看着他俩没入夜色,身子晃了晃,撑住门框,生生将下唇咬破,沁出血痕。
沈御蝉慌忙扶着他:“公子,你没事吧?”
纳兰性德甩开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沈御蝉脸色发白,轻轻道:“说什么利用不利用,是我心甘情愿的。”顿了顿又道:“她说的对,那首木兰花不适合我,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纳兰性德泛起一丝凄凉笑意,流素初入府时爬在墙头偷窥他月下舞剑,那一幕历历在心。流素那样聪明,竟没有听懂,那诗前两句是“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这狂字怎么可能和沈御蝉搭上边,分明是在指她。他连弹曲的时候竟也压抑不了对她的思忆,即使刻意,仍流露了痕迹。
流素一路狂奔,直冲进陵霜园,揆叙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园子月门喘气,然后叫:“冰鉴快出来,扶着你主子”
红楼树影边身形一闪,一个窈窕女子拦住了流素,眼见着流素野马月兑缰一样的奔势,怕不把她撞个四脚朝天?揆叙差点惊叫起来。
谁知那女子伸手一带,将流素抱住,清喝一声:“流素么?你这是做什么?”
揆叙一怔,听着声音陌生,竟不是府里人。但夜色昏暗,距离又远,他看不真切,叫道:“是谁在那里?”
流素却对那声音熟稔无比,猛然哭起来:“秀姐姐,带我走,快带我走”
容秀听她哭得凄厉,心中一惊,又见揆叙追过来,红楼上冰瞳等三侍女奔下来,挟着流素便双足点地,纵身上了屋顶,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秀姐姐,你带我去哪里?”
“你想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很累。”流素已经调整了位置,伏在容秀背上,心神倦怠,生无可恋。“你是怎么会去纳兰府的?你不是说不再去看我?”
“我听人说你选秀入宫了。”
“连你都知道?”这年代的讯息竟有这么发达?她这事该不会占绯闻榜头版头条吧?流素想笑,但发出声来,却是凄凉暗哑,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我们汉帮眼线遍布天下,自有途径知道。”容秀顿了顿,“我想你不会愿意入宫,所以来问你跟不跟我走,谁知就遇上刚才的事。”
“我走……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天涯海角,我再也不回纳兰府,我不要入宫,秀姐姐,我不想做笼子里的鸟儿,被人豢养,被人玩弄……”流素语不成声。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
流素听了她淡定的声音,只觉得舒适安心,心里陡然一松,渐渐伏在她背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