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君听流素要看望,很是意外,但仍是带她去了。
经过纯贵人屋里时,见纯贵人正坐在窗下拿着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妆容,唯恐有半点不精致,流素不禁觉得这宫里的女子大多都是她这样,充满悲哀,日复一日等候着一个不属于她们的男人。比如这时纯贵人就不知道皇帝已去了佟妃那里,不会再来了。
纯贵人并不得宠,出身也不高贵,侍候皇帝多年仍只是个贵人,玄烨来永和宫也就极少,大约也早淡忘了。
屋里只有一个侍候的宫人,气色和她主子一样不好,恹恹地,无精打采。虽说宫女都是伺候人,可有脸的主子和没脸的主子相差何止万里,跟着,她一定也天天暗骂倒霉,除非是陪嫁来的亲信婢女才有些贴心。
也在照镜子,可她脸上没有有一点妆,素素淡淡,憔悴苍白,细看眼角竟有了浅浅的纹路。只是仍流露出一丝娇柔,微蹙的眉淡如烟柳,倒比纯贵人顺眼得多。
“程姐姐。”
蓦然一惊,似想不到有人会来,慌乱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抹着本来就很平整的衣衫,那也许是她盛宠时做的蜀锦衫子,底色绛紫,滚着兰草叶纹边的衣襟上还夹杂着金线,虽衫子已显得褪色黯淡,仍可想见当时的荣华。
见是逸君,她松了口气,微一打量流素,立即避开了目光,显得胆怯地低下头去:“是哪个宫里的小主么,恕嫔妾眼拙,失礼了。”
流素在新人见礼时被她拜过,可当时她仿佛惊弓之鸟一样,哪敢抬头看人,一直卑微地垂着头向各宫请安,连流素这样身份低微的答应都不敢多瞧一眼。
“程姐姐不要多礼,我不过是个最微末的答应,入宫资历比你浅得多,遇事还要你多提点呢。”
不接她的话,低着头面容苍白地绞着她的帕子。这令流素觉得她似乎只要这样卑微地活下去就够了,压根儿不敢有什么更多期望,这样的人如果说她还会掀起什么风浪,简直是荒谬。当然,也可能她是个实力演技派,那她的功底未免也太深厚了,隐忍了一年不发事小,可连自己的容颜都不再细细保养了,那应该不是阴险狡诈意图东山再起的人会做的。
三人落座,宫女采芹奉茶上来,大约是去岁的份例,内务府里搁置久了的普洱,色泽暗黄,细闻还有股子霉苦味儿。
“对不起,我宫里只有这些。”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怠慢,她面前是一杯白水,想是平日也不用茶叶。
“没事。”
仍谦卑地连声道歉,着采芹去换了清水上来。
流素来了这会子已经悄悄留意过各处,并不见有伺候的太监,便问:“这里里外外就采芹一个人么?怎么也没有余人伺候姐姐?”
一愣,张望了一下道:“还有个太监小鄂子,大约贪玩去了别处。”
采芹哼一声不愤道:“他不在也罢了,还落个清净,省得见天的在眼皮子底下晃悠惹人厌。”
道:“不要说了,我如今这田地,他能留在我身边也算是难得了,由得他去吧。”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连悲伤艾怨的表情也没有了。
逸君道:“你是不知道,这小鄂子最是怠慢,平时程姐姐差他做事,总是极懒,不时还抱怨自己处境不好,跟错了主子。”
“这么说,他是从前就眼着程姐姐?”
采芹道:“可不是么从前姐姐是嫔位的时候,个个上赶着巴结,他哪天不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这会子来后悔了”
也不说话,神色幽然,甚是愁苦。
流素有心与她多说几句,又觉得还不相熟,不是时机,便扯了些家常,拉着逸君离去了。
九月,太皇太后自别宫回来,但对流素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贵人以下无须日日向太皇太后请安,流素自知身份卑微,也不去慈宁宫招人眼。
此后流素的生活就显得平淡而单调,她体质原是略带虚寒,但精心调养,饮食注意后倒是还好,只忧思伤脾这一点,改善不大。岑苏海在太医院档案中记载她身体积弱虚寒,需要长期调养,每隔段时间总会给她稍换方子,但大致总还是那些补气祛寒的药。流素外出也总是以较白的香粉盖了脸上血色,在旁人眼里就总是个病恹恹的主儿,但实际上她从不服药,御药房煎去的药总是倒了。
平时里明德堂往来最多的仍是逸君和僖常在,明答应偶尔跟僖常在来坐一下,除了对她小厨房里的江南细点大加赞赏外,对流素这个人是毫不感兴趣了,毕竟这拨新人中没有承宠的也就剩流素和逸君,看来是注定被冷落的两人了。
况且对明答应来说,本就不得宠,流素对她也就谈不上威胁,她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和槐贵人、僖常在套近乎,槐贵人冷傲难亲近,僖常在却天真烂漫,和谁都能笑语相迎,她自然乐意多靠近一些。可僖常在那种娇憨率真纯是天然态,又是巴掌大一张圆圆的女圭女圭脸,想要模仿她这种娇稚情态真是不可能。
流素自己则少往各宫走动,偶尔会去惠嫔那里请安,日常走动只是去永和宫,并没有人留意她在那里走动较频繁,到底一个失宠的宫嫔和一个从未得宠的宫嫔,其实是不引人注意的。
这样的日子很是平静地过了有半年,流素的药里仍有问题,她也不追查,只对外宣称自己越发神思倦怠,食欲不振,佟妃有时关注,让林石保给她请过一两次脉,觉得与岑苏海所言出入不大,虽岑苏海好像对流素的孱弱夸张了点,但医者之间本来就不可能完全统一,也不足为奇。
流素和越发熟稔后,更断定她不可能是害死荣嫔长子承瑞的凶手,至于那小鄂子倒也见了两回,双眼太过灵活,透着机诡,亦非善类。有时对都敢顶嘴,她也懒得计较,看起来就是毫无生机活力的样子。
这半年来,荣嫔仍是盛宠不衰,而这女子也着实能生,康熙九年承瑞夭折,第二年她的二子赛音察浑出世,大约合该她命里无子,这个孩子竟在十三年正月又夭折。十二年即流素等入宫前五月才生了公主荣宪,这会子竟又有孕,与皇后月份差不多,算算也该是今年出生。与她相比,甚至比她更得宠的槐贵人倒没她这样幸运,始终没怀上。大约也与年龄有关,槐贵人到底才十七。
赛音察浑的夭折对荣嫔而言打击很大,当时玄烨子女尚少,成活的只有一子一女,即胤禔和荣宪公主,玄烨对此也深感悲痛,但死生不由人,即便他是皇帝也只有徒然。
此外怀有龙裔的还有今届选秀的长答应兆佳氏和咸福宫常在张氏。
兆佳氏是所有侍寝新人中最不受皇帝待见的,入宫后仅侍寝一次,居然就有喜了,琳答应和明答应都嫉妒暗生。张常在是皇帝身边的旧人,本是玄烨早年就侍候在他身边的宫嫔,康熙七年生下皇长女晋为常在,但仅三岁即殇。她出身低微,亦不得宠,念及皇长女,玄烨偶尔会去看她,不想也能有喜,这令许多宠妃都郁闷不已。
不过这二人的孕事偏夹着和皇后荣嫔一起,虽然有喜的嫔妃难免多些照应,可玄烨的关注早被那两位吸引去,得闲的时候还想着要看看貌美如花的槐贵人和柔情似水的李嫔,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去看她们一眼。这对她们倒也是好事,皇帝的精力不在她们身上,嫔妃的敌视目光自然也就懒得落在她们身上,论出身论宠幸,她俩即便诞下皇子也不会对其他人的地位造成太大威胁。
皇后的肚子越发见长,有时走路也觉得劳累,时常免了众妃嫔请安,玄烨不免对她和荣嫔多关注些,多少冷落了槐贵人,至于惠嫔董嫔则一个月也见不到玄烨两三面,其余位份低的贵人答应基本就终日赋闲了。
前朝事务繁忙,民生国计未定,吴三桂去岁末正式起兵造反,杀巡抚朱国治,自号“周王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令部下“蓄发,易衣冠”,可笑的是此人在矢忠新朝三十年又,又扯起反清复明的旗号,还装模作样在桂王陵墓前大哭,并发布檄文,指责清朝“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并声称要“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
吴三桂镇守滇中十四年,叛乱又蓄谋已久,广东平南二藩和吴三桂在各地的党羽纷纷响应,表面看来他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知玄烨对他的复明口号嗤之以鼻。
玄烨夜夜留宿乾清宫,常在南书房召近臣商议平藩事宜。提到吴三桂的反清复明,他不禁哈哈大笑:“这人当真好笑,将天下人当成股掌间玩物,总以为有个由头就可以兴起叛乱了阳先生,你以为呢?”
阳笑日常侍奉在侧,群臣在时从不发表任何言论,玄烨也只在私下问他这些问题。
“吴三桂先倒戈,再反复,这种无常小人只会令有识之士看轻,依奴才愚见对皇上是百利而无一害,天下反清叛党也不会为他扇动。”
“那依你之见呢?”
“尚可喜老迈多病,只想颐养天年,不欲与吴三桂合流;耿精忠态度不明,从他私下与吴三桂的交往来看,应是偏向吴三桂较多。应下诣削爵,囚禁他弟弟耿聚忠,同时加以劝说。”
玄烨点头:“你说的正合朕意,只是有个人……”
“吴应熊留不得。”
“明珠也进言要处死他,可朕思虑他是和硕额驸,终究是朕的亲姑父……”
“皇上,当断不断,反被其乱。”
玄烨一挥手:“朕先斟酌一下。”
朝堂上两派又起争端,索额图一党认为明珠党同意撤藩引发战争,进言赐死明珠,玄烨一意维护才按下事端。朝政如此繁忙,对越发关注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