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
是的,应该。
他是当今太后与太上皇的嫡子,当今圣上的嫡亲弟弟,皇家血统百分百纯正,不含一点杂质。第二的排名,让他上无需肩扛江山社稷,下不用掌管国家琐事。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在,他的日子简单又潇洒。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给他享用,全天下百姓随便他鱼肉,即便是他个性张狂,却也无人敢将他如何。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张狂。
诚如天下人对他的评价一样:卫王爷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乃天下名士之楷模。
看吧,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他自己心中,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幸福的。应该,很幸福。
但是!
呜呜呜……又有能看出,在这看似幸福的外皮下,他有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幼小心灵?
十多年了,他已经被人摧残了十多年了!
什么?你不知道?好吧,抹一把眼泪,让他从头对你说起:
还记得,打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他有一双恩爱的父皇母后,有一个大他三岁、和父皇长得十分相似的哥哥。哥哥是太子,以后会接替父皇的位置当上皇帝。而且,哥哥比他大,从小聪明绝顶,学习又刻苦奋进,不管是教他读书识字的师傅还是教他们兄弟俩一起习武的外公,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所以,从小,他就把哥哥当做偶像一样崇拜。在他看来,除了父皇,就只有哥哥最令人钦佩的!
但是,这个让他深感钦佩的哥哥,却是伤害他最深的人!呜呜呜,扭开头,抹一把眼泪先。
还记得,那一年,他两岁。
这一天,师傅沐休,也便是他们兄弟俩十天一度的假期。他一早起来,吃了饭,在母后怀抱里撒撒娇,一如往常跟在哥哥后头走出去。只是,哥哥在前面走得好快,他追不上,便连忙大声叫着,小手抓上了他的衣袖。“皇兄皇兄,你慢些走。”
前面的哥哥停下了步伐,回头看看他。“你又跟着我干什么?”
冷冰冰的眼神,冷冰冰的语调,让他猛然一愣。“没、没什么啊!”
“既然没有,那你放手!”
“哦,是!”不由自主的,他松手了。
立即,哥哥转头,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眼看着哥哥走了,他的心里一空,连忙又追上去。“皇兄皇兄,你慢些走。”
“你又干什么?”再回头,哥哥的神色更不耐烦了。
他连忙就端出一张讨好的笑脸。“皇兄,你要去哪里玩呀?带上谦儿好不好?”
“带你?”嘴角一扯,哥哥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遭。
“是啊是啊!”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啊!”终于,哥哥答应了,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走吧!”
好喂!
刚想大叫,岂料,哥哥抓住他手的手就那么用力往前一拽!愣是将他给拽得踉跄几步,差点摔跤。
“二皇子小心!”
身后的人连忙低叫,他却回头傻笑:“没事,我站稳了。”再朝前看,“皇兄,你慢点走,谦儿差点摔倒了。”
“不是还没有吗?”前方一声冷哼,哥哥没有二话,继续拽着他往前走。
好吧!
他模模鼻子,不说话了。
兄弟俩一路前行,直走到御花园的假山阵中,哥哥突然将他又往前一扯,两个人便置身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
“皇兄,你——唔!”
想说话,不想哥哥已经捂上了他的小嘴。
现如今,他只能瞪大了眼看着他,一脸的不解。
“哼!”大胆和他对视,哥哥轻哼一声,一手抓上他的耳朵用力一揪!
好疼!
他吸吸鼻子,眼泪快掉下来了。
“很疼?”见状,哥哥问。
他点头。
“既然知道疼,你就给我记住!”一撇嘴,哥哥冷冷看着他,“以后,不许窝在母后怀抱里撒娇,知不知道?”
为什么?他想问。母后是他的,他喜欢母后,他要在母后怀抱里撒撒娇都不行吗?
“不行!”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哥哥板起小脸,恶狠狠的道,“母后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许钻进她怀里去,更不许对她乱撒娇,知不知道?”
他一愣。凭什么啊?他明明也是母后的孩子啊!
“就凭我比你大!”一声冷哼,哥哥再揪揪他的耳朵,“只要你以后再敢这样,被我看到了,我一定揪得你想哭,知不知道?”
很想说不知道,但耳朵着实被他揪得疼,他吸吸鼻子,垂眸不语。
见状,哥哥笑了,终于松开手,再捏捏他的脸颊:“今天我对你说的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知不知道?不然,我再揍你!”说着,还对他晃了晃那颗比他大得多的小拳头。
他的心里陡的一惊,连忙点头。
“嗯。”哥哥满意了,再拉上他的手,“好了,出去吧!一会他们该找急了。”
“哦。”
傻乎乎的,他跟着哥哥出去了。
果然,外面呼声阵阵,都是他们的宫女太监在四处寻找他们。
“天!太子,二皇子,你们这是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找你半天!”还是他的女乃娘先找到了他们的所在。
“没事,二皇弟摔了一跤,孤看他哭得难看,便带他进去山洞里坐了坐,安抚了一下。”下巴一抬,哥哥如是说道。
他一愣。哥哥,你说谎!
刚想月兑口而出,不想就看见了哥哥捏紧的拳头。他的小心肝狠狠一蹦,连忙低头不语。
“原来如此。”闻言,女乃娘信了,一张脸都笑成一朵花,“太子果然聪慧,还知道照顾弟弟,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这是孤应该做的。”小小的下巴扬得更高,哥哥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见到了,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混乱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哥哥分明是在说谎啊,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一年之后,他才明白,哥哥今天的表现,可以称作——装腔作势。
不过,在那之前,他依旧傻乎乎的,脑子里却记住了哥哥的威胁,再也不敢找母后撒娇了——或者说,是不敢当着哥哥的面。毕竟,他喜欢母后嘛,母后也喜欢他,叫他不对母后撒娇,那怎么可能?反正太子哥哥那么忙,趁他不在的时候他去撒撒娇,也没什么的吧?是吧是吧!
嗯,抱着这个想法,他就偷偷模模这么做了,还一坚持就是十多年,直到现在。
当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慢慢发现:不知何故,他成了皇兄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皇兄总能挑出他的错来,各种指摘他,让他手足无措。有时候被骂得委屈了想哭,哥哥就更有话说了——哭什么哭?身为皇族子孙,你必须给我笑,不许哭!天长日久,他又养成了只敢私底下哭一鼻子,面对别人都是满面微笑的习惯。
这,也就是他温文尔雅的面具得来的原因。
而又过了许久,当他长到十岁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哥哥不是有意针对他,哥哥针对的是父皇!一直以来,父皇怎么对待哥哥了,哥哥就会变本加厉的回头来对付他!每每如此,没有例外!
呜呜呜……
他好伤心,伤心的好想把哥哥给抓出来质问一句!
但是,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他对哥哥的惧怕早达到了量变引起质变的程度。现如今,他面对哥哥,就如同哥哥面对父皇一般,竟是一个反对的字眼都说不出,就连看看对方的眼睛都没这个胆子了!
呜呜,不得不说,他好苦的命啊!他根本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而这个无良哥哥,他竟还在别人跟前摆出一副友爱弟弟的模样,别人也都还信了!
现如今,即便是他站出来撕破哥哥的假面具也没人肯信的吧?
哎,算了。
无力摇头,他将苦水咽进肚里。
嗯,再想想,其实哥哥也不是那么坏的。毕竟,除了在父皇和母后的事情上他对他凶了些,在学习上他对他严苛了些,在外人面前他对他要求高了些,其实也就没什么了。每每自己学业上遇到问题,出来帮自己解决的都是哥哥;每天早上坚持拉着他一起锻炼身体的也是哥哥;东琴国的长公主过来玩儿,调戏他玩弄他,帮他出头的也是哥哥。总体说来,只要他顺着哥哥,不和他争,不和他抢,哥哥对他还是不错的。
所以,渐渐的,他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子。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成了他的座右铭。
而这恬淡的性格,这淡然如水的座右铭,在许多年之后,居然被人广为传诵,更有人大赞他为名士楷模!
什么楷模啊!他是被逼如此好吗?
当听说京城里还有不少人开始模仿他时,他只能故作深沉的傻笑。
终于,父皇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回来了。可一回来,他就将皇位传给了皇兄。皇兄登基为帝,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王爷。
哎,也好。
当了王爷,搬出宫去,他继续当他的闲散王爷,不再过问时间任何事,多好!
但是,想也知道,在没有面对外人的时候,无良皇兄是不会放过任何压榨他的机会的。这不——
“王爷!”
王府家丁急匆匆的跑来了。
能让他这么着急的,除了哥哥应该就没别人了。拿开盖在脸上的扇子,他懒洋洋的问:“何事?”
“太上皇与太后娘娘在御花园为皇上举办选妃大宴,皇上力邀王爷一同参加。”
哈,是吗?
哥哥会突然这么好心,让他去帮他选妃?只怕他又想将他抓出去当挡箭牌吧?
嘴角轻扯,他看看报信的家丁:“能不去吗?”
家丁低头不语。
哎,他知道了。无良皇兄的命令,他岂敢不从?
扔开扇子站起身。“来人,更衣,准备马匹,咱们进宫去!”去接受摧残吧!
真的是摧残。
一园子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扑得有砖块厚,身上的香更是熏了一层又一层,差点将他给给呛晕过去!
但是,他不能晕,他还得为无良皇兄做初步筛选。如果现在晕过去了,接下来无良皇兄会如何对待自己,他都可以猜到了。
所以,咬紧牙关,他屏住呼吸,命人将这一众女子编号,分组排好,一个一个,将才艺表演过来。
一轮下来,他已经快牺牲了。他觉得他的鼻子已经被阵阵香风给熏得失去了嗅觉,他的耳朵被女人们的弹琴吹笛诵诗以及娇笑灌满,他的脑子也早昏昏沉沉,四肢酸软,好想一头倒下去算了!
奈何,时候未到,他只能继续抬头,挤出一脸温和的笑,为这些女人评分。
然而,他的努力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回报。当他拖着疲软的身体回到哥哥处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差点将他给劈得外焦里女敕的消息——
哥哥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和东琴国那位长公主!与御花园里那近百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呜呜呜……
一瞬间,他又想哭了。
不带这样的!无良皇兄,你害得我好惨!
但是,无良皇兄之所以无良,那是因为他早就没心没肺,一张脸皮也有城墙厚,任他拿刀子也戳不穿了!
面对他幽怨的目光,无良皇兄仅是一笑,便想一笑置之。
切,利用了他这么多年,现在又把他推进火坑,他以为这是就这么完了?做梦!
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傻乎乎的只知道被欺负不懂得反抗的傻小子吗?这小子已经长大了!
眼珠子一转,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迅速回府休书一封,命人送往东琴国,送到长公主的手里。然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听到了长公主逃婚的消息。
哈哈,活该!
我叫你折腾我,我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嗯,听说,哥哥追妻到了轩辕国,却又和长公主发生更大的矛盾,长公主哭哭啼啼的回到东琴国了!无良皇兄追了过去,却被人给关在皇宫大门外!
哈哈哈!好!就该这样!
但是,他只敢私底下偷笑。每一天,他还要做出忧国忧民状,进宫去向父皇母后打听关于无良皇兄的最新情况。
然后,他知道他在宫门外站了十多天,最后,病倒了。
呃,自己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点?他在心里问自己。尚在忏悔中,父皇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立即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他递出宫去,命人送给无良皇兄。在出宫的途中,他忍不住好奇,悄悄打开看了看。然后,他不得不承认,无良皇兄,你就是深得无良父皇真传啊!
再过不久,好消息传来,长公主搞定了,无良皇兄骑着高头大马乐呵呵的回来了。
而他,却坠入了无尽的苦海之中。
这一切的一切,还是无良皇兄惹来的!
还记得那次御花园的选妃大宴吗?无良皇兄没有出现,身为当天到场的唯一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从头笑到尾,最后走出门时脸都笑僵了的男人,自打名门闺秀门走出门之后,京城上下便留言四起。大家都知道,在皇城之中,有位卫王爷,他年轻英俊,性情温婉,待人有礼,谦和有度,实在是托付终身的最佳人选!
所以,他被几乎全京城的未婚闺女盯上了。
举凡出门,回归,他的后头都会跟上一大摞的小尾巴。这还算好的,毕竟姑娘家害羞,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不会如何。而在后宫之中,朝堂之上,以及所有街头偶遇乃至王府来客之时,所有的谈话,不管以什么开始,最终都会七弯八拐,拐到他的婚事上去。
尼玛啊!
他真想破口大骂。无良皇兄,都是你害了我!
废了无数的口舌,赔了无数的笑脸,外加私底下对母后的无数次撒娇卖萌,他终于将这些蠢蠢欲动之辈赶将开去。直到此时,他真的要虚月兑了。
但是!
他虚月兑了,无良皇兄呢?他还在傻笑,还沉浸在他即将迎娶美妇,当新郎官的美梦之中,竟连来道个歉安慰他几句都没有!
不可饶恕!
这口气,他咽不下!
所以,不用多想,又一个主意跃上脑海,他想到就做到了。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良皇兄虽然如愿迎娶了美娇娘,却也被美娇娘折磨得够惨。哼哼,可别忘了,这位东琴国的长公主,她可是与她的母妃一样彪悍的存在。有她一个,那足以抵挡那天御花园里的上百个了!
哈哈哈!
眼看着无良皇兄被各种折磨长达一个月,他爽了。
继而,他继续当着他的卫王爷,舞文弄墨,出门微笑,一如既往将他谦谦如玉的名号打得更加响亮。
“呼。”
置身小花园里,躺在小藤椅上,手拿一把折扇,轻轻摇上几摇,感受天地之灵气,吸收日月之精华,他觉得他的身心都被完全涤荡一通,从头到脚,说不出的舒服。
蹬蹬蹬,蹬蹬蹬
但是,忽然间,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将他的思绪打断。
“呜……二叔!”
儿童稚女敕的叫声,伴着声声呜咽,一个小团子在拐角处出现,仿佛失控的火车头般,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里!
嗷!
他的肋骨!
五官一皱,心里低呼一声,他连忙将小团子推开。“松儿,你怎么来了?”
是的,这个小团子,就是他无良皇兄的儿子,现年才满两岁的小娃儿,也是元盛王朝的现任太子,将来的皇帝。只可惜,看他哭得稀里哗啦,一脸眼里鼻涕的可怜模样,可是一点皇帝的气势不见。
“呜呜呜,二叔!”被推开了,小团子再次呜咽着撞过来。
还好这次他早有准备,连忙按住他的小肩膀。“松儿,你又怎么了?父皇欺负你了?”
“嗯!”吸吸鼻子,小团子好认真的点头。
“因为什么?你又当着你父皇的面在母后怀抱里撒娇了?”
“是的。”又抽泣了一声,小团子看起来好可怜。
哼,活该!
他却在心里冷笑。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的无良父皇,他从来都是个小心眼的人!以前是母后,现在是皇后,反正,只要是他身边的女人,他都不会容许任何人染指!现在,你正处在我曾经处过的位置,你的心情,我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
不过,心里这么说着,他还是又拍了拍小团子的小脑袋。“真是的,不是跟你说了要偷偷来的吗?”
“可是,可是当时父皇不在呀!”仰起小脸,小团子一脸的委屈。
那是,当时不在,后来就在了嘛!你的无良父皇他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只怕只有我的父皇能与他一争高下了!他撇撇嘴,再给小团子抹抹眼泪。“好了,既然都被发现了,那以后多注意一点好了。”
“嗯。”小团子乖乖点头。
“二叔。”再拉拉他的手,叫唤一声。
“嗯?”他低头。
“你不是说,还有对方父皇的法子么?告诉松儿,好不好?”
这小家伙,他就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眉梢一挑,他别开头。“这怎么行!那是你父皇呢!”
小团子小嘴一撅。“松儿要打败父皇,把母后抢回来!一定要!”
哈哈,说得好!
拍拍小团子的脑袋,他的语调越发的轻柔。“好吧,既然你坚持,那二叔就再告诉你一条。不过,你只能自己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嗯,松儿知道!”小团子睁大了眼睛,一脸郑重。
“嗯。”他也是一脸的郑重,附到小团子耳边耳语几句。
很快,小团子脸上的悲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好,松儿知道了!二叔,松儿走了,改天再来见你!”冲他摆摆手,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小团子蹦蹦跳跳的滚开了。
慢走!记得过两天回来汇报情况啊!他摆摆手,一脸温和的笑。
呼!
目送小团子远去,他轻出口气,再躺会软榻上,拿起扇子遮住脸,继续吸收天地之精华。
他是个幸福的孩子,嗯,真的。现在,他可以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