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依旧是忙忙碌碌的,不断有人来道喜庆贺,也不断有人依稀作别。槐花逐渐清新的吐蕊,樱花却微微颓唐了,那粉女敕的花瓣竟日渐卷曲,花尖也泛黑了。不知不觉,已经迫近了婚嫁的日子,待晚上宫人送来大红的华服,我恍然意识到,竟然是最后一个晚上了。
我望着红红的华服,愣愣出神。父皇、母后、皇兄,以及所有的皇亲国戚都来送我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陪笑着,看着那精致的嫁衣、那华贵的风冠,笑容背后,却不知隐藏着一颗灰了的心。
皇兄趁着大家都对父皇母后祝贺时,偷偷地溜了过来。宽厚的手掌拉着我,冷幽的酒香扑鼻,“过来,跟我走。”他的手仍是温暖的,如同小时候牵着我一样。
他把我拉向一棵樱花树下,那曾经绚烂到妖媚的红,如今也是半壁残花,皇兄的眉头紧锁,让我看着不由得倒吸一丝凉气。
“你真的想嫁过去吗?”他看着我,粗重的气息昭示着他的恼怒。
我笑了笑,没有出声。无论我愿意不愿意,这都是我无可改变的宿命了,还要苦苦挣扎什么呢?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逞强了。皇兄只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幸福。”他放软了语气,坚定的说。
“哥。”我轻轻地叫着他,这个我生命里重要的男子,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人,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了。眼泪不禁滑落,滴在皇兄的手背上。
“我懂了。”皇兄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明天好好的吧。皇兄去送你最后一程,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懵懂的点了点头,把头埋在皇兄怀里,闻着淡淡花香的气息,零陵香的味道并不刺鼻,像沁香,又似墨香。只是我再也闻不到了,滚烫的眼泪流进皇兄的怀里,灼痛了他的心。缤纷的花瓣片片洒落,如果时光可以永远驻足在这里,多好。
一夜未眠,清晨拂晓,阳光隐约露出。我最后环顾了一眼这座宫殿,那一件件陈列的摆设,充斥了我十几年的记忆。
麻木的让宫人们为我穿上金丝玉缕衣,披上霞披。那耀眼的红色预示了一切欢乐,可我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把沉重的风冠带上,宫人们扶我缓缓走出,刚踏上门槛,“等一下。”我突然喝道。
“公主有什么问题吗?”宫人问道。
“簪子,我的簪子!”我焦急的大喊,又跑回了梳妆台,翻着盒子,手忙脚乱的找着。
“公主,你慢一点!不知是哪一支?什么样的,大家快!帮着一起找!”宫人们的阵脚也乱了,大家翻箱倒柜的找着,整个房间顿时慌作一团。
“簪子……”我把首饰盒倒过来,唯独不见那支簪子。我的眼神空洞了下来,难道这是命吗?我连皇兄的记忆,都带不走了。酸疼浸透了四肢,让我无力站起。
“公主可是找这个?奴婢知道你喜欢它,昨晚便给公主收起来了。奴婢给您戴上。”落筱跑进来,手拿那支红莲簪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落筱也是刚刚被打扮完的,同样是一身淡淡的红衣,头上的珠链垂下,也极其动人。我用手轻抚了福那支簪,脸上的紧绷的面孔疏朗了下来。只有带着哥哥的祝福嫁人,我才安心。
“走吧。”我收起错杂的表情,被落筱搀扶着,走向送亲的队伍。
琴瑟鼓乐声声奏响,我拜别了家人,坐进了颠簸的凤仪香车中。推开雕花红窗,向外望去。父皇此刻一定是龙颜大悦,宴请宾客,内心却痛断肝肠。母后表面强颜欢笑,也不过在心底声声垂泪。
大红的喜色将宫中渲染的富丽堂皇,我望着渐行渐远的宫殿,望着那些在宫门前招手作别的宫女太监们,静默无语。人群中,恍惚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一袭青衣,眼神悲凉。
不知走了多久,再次推开窗,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夜幕的笼罩下愈发危重,西天的晚霞早已褪尽,余几抹青蓝的云飘带一样,环绕着夕阳坠去的山头。皇城北角的一座座王府,在苍茫的夜色中尽显沉寂,仿佛沉沉睡去。我看了一眼又一眼这个地方,绝望地把窗子放下。
落筱看着我,把琴拿了出来,“公主若是难过,就弹一曲吧。一曲道衷肠、解心愁。”
我把手触上琴弦,双手熟稔一挥,带着几分眷恋与不舍弹了一曲皇兄最爱的《平沙落雁》,希望走在队伍前的王兄可以听见。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弹这首曲子了,以后便是再也听不到了。末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那首《月光吟》的琴谱呢?你给我收好了没有?”
“收好了,奴婢都放着呢。”落筱又像变戏法似的,把琴谱抽出。
我打开,飘逸的字迹一如其人,无不展现着俊朗的英姿。笔锋犀利,却又带着无限的温柔。我按照琴谱,声声奏响,早一些练好这首曲子好了,或许可以与他琴瑟相鸣,合奏一番。我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瞥到了纸底端的一行小字。
“青山衔远黛,月色执流岚。”这句子有些熟悉,不过倒是符合此情此景,字字珠玑,扣入心底。他那深邃的眼眸又在眼前浮现,内心一阵绞痛。
突然感到凤仪香车停下,我推开窗,“妹妹,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了,我吩咐大家休息一会,你也下来活动一下吧。”皇兄英俊的脸附上淡淡笑容映在窗前。
“嗯。”我答应着。落筱扶我走下车。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尽管还没到达大宛边境,可这空气却不似皇城内压抑,倒是透着几分清新与凉爽。万里荒漠伴着晚霞的余晖,金子般灿烂的黄色充斥在天地间。
“岚儿。”皇兄轻声唤我。
“怎么了?”我抬头望他,一脸迷惑。
“你随我来。”他对我说。叫了他旁边的一个侍卫,与他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突然跪下:“臣希望太子能平安归来,公主一定要幸福。”然后披上皇兄的红色披风,转身离去。
我看得一头雾水,突然,皇兄牵起我的手,“快走。”然后迅速抱我上马,马一路飞奔,与闪烁的火光背道而驰。我突然反应过来,“皇兄,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会惹怒父皇的,放我下来,我们回去!”
“一个不顾女儿幸福的父皇,算什么好父皇?至少我为了自己妹妹终身的幸福,拼了一下,我无怨无悔。岚儿,我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回去。你放心,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三天后我会把落筱也送来,她会照顾你,然后你就不要回来了。哥想你的时候,会去找你,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皇兄用力的拉着缰绳,以最快的速度,让马奔跑着。
“哥,你何苦这么傻。为了我,而不顾你自身?哥,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我可以嫁的,真的没关系。”风嘶吼着,马蹄阵阵卷起身后的风沙,我竭尽全力的朝他大喊。
“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了,你是我这辈子,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我不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跳进深渊,而无能为力,我只有放手一搏。你放心,我的计划没有纰漏,马车里此时会坐一个你,那是我安排好的宫女,而刚才我叫过来的侍卫,他会代替我。现在是夜色,无人看清他们的容貌,把你送到地方之后,我会尽快赶回去,明天,一切会照常进行。”
“哥,你又能瞒得了多久呢?等嫁到那边,大家一看不是我,一切都会败露的啊。”我的眼泪大滴的掉落下来,沾湿了皇兄的背。
“我只要把你送走就好了,其他的我不管那么多。”
“哥……”我抽泣着。
“吁……”马的一阵嘶鸣,皇兄扶我走进房间。这是一件极其古朴的房子,没想到在这边境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干净的房间。皇兄拉我走进房子,嘴角浮起一丝浮光掠影的苦笑,带着沉重的挥不去的忧伤。“这里你就暂且住着吧,会有人来保护你。这里比不上宫里,以后你也要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是你可以大胆的去追寻你的幸福,我必须快点赶回去了,妹妹,如果有缘,来生我们还做兄妹。”说着,在我的额头上重重一吻,跃上马,消失在这月色里。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一只手递过洁白的丝帕,“擦擦眼泪,别伤心了。”
“怎么是你?”我望着眼前穿青衫的人,诧异的说道。
“你哥哥拜托我的,我会照顾你的安全。”白沐修冷静的说着。
“可是,你……”我依旧感到很茫然。
他没有解释什么,笑了笑,转身走出房门。回首突然说了一句:“岚儿,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眼神里依旧是哀怨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躺在这藤编的席上,微眯双眼,放下了所有的思绪,睡了一觉。梦中是凌乱的,或许是神经太过紧张。梦里,我一直在骑着马,然后绊到了什么,要跌进悬崖里,我大叫一声,醒来,白沐修坐在床边。冷汗细密的浸湿了内襟。
“怎么了?”他担忧的问,“公主做噩梦了?”
我点了点头,看手里还握着他那条白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用帕子擦了擦汗,摊开帕子,上面绣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尽管做工不是很精致,可后面密麻的针线,足以看出绣它的人的用心。
“你喜欢的人送你的?”我笑着说。
“嗯。”他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洋溢着幸福。
我笑了笑,望了望外面,已是大亮了,不知皇兄他们怎么样了,我的心揪了一块。
“是在担心你哥哥?”
“嗯。我还是没能阻止的了他来救我。”我低声说着。
“爱一个人,就是想要全心全意都为她,只要她好,她幸福,便是你最大的快乐。”他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描绘着什么。
“所以,你也一样?”我摇了摇手里的手帕。
“嗯。”他接过帕子,笑了笑,眉眼弯弯的,很是动人。
“那……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我好奇的问着,却不免羡慕着。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罗。”他浅吟着。我不禁感叹这女子的美好。可他的眼光却一转微凉,又继续说着:“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又是一对离别人。我看他,面前的眼眸毫不掩饰的望向我,如子夜般深沉。明明是焦灼的,却又带着隐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白大人……”“公主……”
两人竟同时说着,我双颊微微一红,眼眸低垂,“大人先说吧。”
他淡然一笑,神色却是极其的认真。“公主若是可以顺利离开,可否让微臣陪伴公主左右,保护公主一生?”
“什么?”我怔了怔,他的眼神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心里不由得逐渐痒痒的,若是真的可以逃离这皇宫、改变这受人摆布的命运,我愿意与面前的男子相伴一生吧。我浅笑着,看着他清华的面孔,微微颔首。
他亦清朗的笑了,那样直抵心扉。他拿出那只从不离手的玉箫,轻轻吹奏。宁静的声音驱赶了这房间里的烦闷。我托着腮,呆呆的看着他,他身上的墨香的味道袅袅缕缕淡薄如雾,飘散了整个房间。似与丝丝箫声交织着,益发的沉静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