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等待
郑卓然离开后的当天傍晚，顾妈妈顾爸爸和顾彬都来了。
顾彬是接了京城里的一个绿化项目，顾爸爸和顾妈妈则纯粹是来看望女儿外孙，还有未出世的小外孙来了。
亲人相见，自然格外亲热。特别是顾妈妈看着顾爽微微隆起的小月复，笑的简直合不拢嘴了。
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顾爸爸就离开了。顾妈妈则留下来，和周老太一起照顾顾爽的饮食起居。
顾爽这几天特别乖，既不要求出门了，也不提任何要求了，除了早晚的散步和一日三餐外，就呆在自己的床上，或拿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或者走到三楼的露台上，坐在犹如翠云的茑萝下面，闭着眼睛。
周老太做的营养餐她每天都吃的不少，顾妈妈也变着花样儿地给她做各种家乡菜家乡面食之类，顾爽也每每吃的大赞，可是，她的人却迅速地瘦了下来。原本就小的脸，这一瘦之后，更是只有巴掌大了。窄小的脸庞显得一双大眼睛格外的大格外的黑，让人一见之下，仿佛只能看到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了。
与身体相对的，顾爽的肚子迅速地大了起来，一般正常孕妇要到四个月才能显怀，也就是怀孕四个月才能明显地看出肚子隆起，但顾爽明明怀孕还不太满两个月，她的小月复已经可以看出明显的凸起来了，仿佛在纤瘦的身体上扣了一个小碗儿，尖尖的。
在顾妈妈和周老太的全力照顾下，很快一个星期又一星期过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宝宝和许多大小学生一样，放了暑假。郑老爷子一挥手，下令带着宝宝和同样放了暑假的牛牛、东东西西，回南市过暑假。
顾爽更瘦了，从后边看，颇有些形销骨立、形不胜衣，与其相对立的，她已经三个月的肚子，却凸出的非常明显了，圆圆的，就像在小月复上扣了半只西瓜。
顾爽每日还是乖乖地在房间里养胎，可是她这样持续的消瘦，却让一家人越来越担心。经过一家人的合议，决定一起回南市去。说不定，顾爽回到南市，在山野里活动活动，吹吹山间的清风，晒晒太阳，多和相熟的人们说说笑笑，说不定就好了呢！
顾爽没有意见，欣然同意。只是，她提出来，临走之前，再去一次总后医院做一次孕检。
三个月了，十四周的胚胎……哦不，已经可以称之为胎儿了。这个时候胎儿发育基本完成，若是真的是联体胎儿的话，已经可以检查出来了。
一说去孕检，周老太和顾妈妈都自告奋勇陪同前往。
顾爽拿着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笑嘻嘻道：“阿姨，我想吃豆腐箱儿，您在家里给我做吧。”
豆腐箱儿，是把大豆腐切成骨牌块，然后挖空中间填上肉馅儿，然后油煎至表面金黄即成。口感外酥里女敕，既有豆腐的软糯，又有肉馅儿的鲜香美味。特别是周老太做的豆腐箱儿，里边用的馅儿是用精瘦猪肉和虾肉剁成泥调合而成，鲜香不腻，特别好吃。
不过，这种菜好吃却非常费工夫，而且要求技术特别高超，手上的功夫也要举重若轻，拿着豆腐能雕花才成。一般人别说把豆腐挖成小箱子填上肉馅儿了，恐怕拿在手里一不小心就捏碎了。
“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豆腐……嗯，做豆腐箱儿得用水豆腐……官厅儿胡同那边菜市场的王老头的豆腐好……”这段时间虽然做出来的菜顾爽都吃，也不挑嘴不孕吐，可好久已经不点菜了。一听顾爽点菜，说明顾爽的胃口好些了，周老太自然欢喜，立刻盘算起怎么制作豆腐箱儿来。
顾妈妈在旁边道：“那我去……”
顾爽靠着顾妈妈的胳膊，笑着道：“妈，我也想吃您做的面鱼儿了，明天中午，咱们吃周阿姨的豆腐箱儿，再搭配上您做的面鱼儿……嗯，一定很好吃！”
“面鱼儿？好，好，明天中午吃面鱼儿……”顾妈妈也连忙答应下来。可转念，顾妈妈又道，“那你去医院谁陪着啊？”
顾爽笑了，“不过是去例行检查罢了，让曲春送我去就好了！”
“不行！”
“那怎么行！”
周阿姨和顾妈妈同时否决。
顾爽瘪瘪嘴，目光一转，落在了正在旁边吃水果的顾彬身上。
顾彬因为在京城接了一个比较大的工程，一直在这边没回去，顾爸爸住了两天就赶回去了，南市那边的果园扩大了面积不说，去年栽植的果树已经进入了盛果期，天天忙乎的不行，他在京里待不住。
“彬子，你明天和工程上交待下，上午陪我去医院！”顾爽毫不客气地下命令。
万一……老人们跟着难免受不住，顾彬虽然也会难过，可他毕竟是男人，而且，在郑卓然不在家的时候，自然最好的选择就是依靠自己的亲弟弟。
“咳咳……我？”顾彬一颗葡萄囫囵着咽下去，差一点儿卡住，咳了两声，才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怎么了，还不行啊，你哥不在家，你不陪你姐去医院谁去？”不等顾爽发话，顾妈妈已经横眉冷对训斥上了。
顾彬莫名地被训了一通，很是委屈，却也不敢抵抗。看那边儿的情形，不仅仅是老妈、老姐，周阿姨、郑老爷子都笑眯眯的不说话，显然也是持支持意见的。他势单力孤的，根本没有反抗的条件。
“好，我去还不行嘛！又没说不去……”顾彬委屈地撅撅嘴，转眼就看到在另一边儿一起吃葡萄的宝宝和牛牛、东东西西几个小东西，都贼眉鼠眼地瞅着他笑呢，登时一瞪眼睛来了气势，“好哇，你们几个小子，居然敢笑话舅舅，看舅舅怎么收拾你们……哼哼，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你们还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
四个小家伙一个比一个机灵，鬼精鬼精的，牛牛最憨厚，却也看出了事情不妙，哄然一声，四个小东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乱纷纷地四散逃命去了。
顾彬追了这个跑了那个，好一个手忙脚乱也没发出什么味道威风来。倒是惹得这边的顾爽和几位老人都笑的直不起腰来了。
这一番打闹，众人皆笑，顾爽也跟着笑，只不过，她下意识地扶着小月复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三个多月，她感受得到肚子里的生命在一天天成长着，再过一个月，到怀胎四个，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动了，到时候，她（他）们的小手小脚会偶然伸一下踢一脚，有时候也转个身，打个滚儿，撅撅小……
可是，明天若是检查出是连体胎儿的话，那么结果无可避免的只有一个……
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将要亲手扼杀这两个已近发育完全的小生命……
笑着笑着，顾爽努力地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她脸上的笑意不变，但是，眼中的泪水却早已经倒流进心里。
这么多日子里，白天，她在家人面前做一个乖乖保胎的孕妇，高高兴兴地吃他们费尽心机为她做的各种美味，看着周老太、顾妈妈，甚至还有钱萍动手为肚子里的孩子做的小衣服小裤子，甚至，顾妈妈还和周老太一起给孩子们做了好几身小棉衣小棉裤，还有小鞋子、小帽子……这些小衣服小裤子，从襁褓中穿着的软软的小肚兜，到会坐会爬会走的，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到周岁穿着的很规整的小小衣裤，一件一件，都是她们细心地比较选择买回来最柔软的布料，然后烫洗日晒，再熨平了做成衣物。
顾妈妈和周老太还说，烫过的衣料，等孩子出生之后真正穿之前，还要烫洗一次，到那时，经过烫洗的衣料就不会缩水变形……而且，凡经过烫洗不退色的衣料才能给孩子穿，那些褪色布料所用的染料据说对人体不好……
晚上，顾爽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不敢去看那一件件饱含着慈爱的小衣裤。
她甚至不敢去过多地体会孩子的成长……
有时候，她会生出一种只要孩子活着就把他们都生下来的冲动，连体婴儿怎么了，不也有好多成功手术分离的吗？可转念，顾爽却又泄了气。
连体婴儿之所以谈之色变，不仅仅是他们的分离手术极为困难，连体婴儿有太多种，心脏共用，肢体功用，甚至月复腔共用……除了肢体功用和个别器官共用可以分离外，其他的连体婴儿根本不能实施手术分离。而且，连体婴儿即使实施分离手术成功，也往往会伴随着终身的残疾……
这种种的情况，顾爽实在是不敢想象，她能不能承受！
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坚强，够冷静，够自持……可，面临着一对小生命的生杀抉择，而且还是自己亲骨肉的一对小生命的生杀抉择，顾爽才猛然看清，其实，她非常脆弱。
脆弱的几乎不堪一击。
四十多个日日夜夜，并不长，很多人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四十多天就过去了。
可在这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里，顾爽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她的心神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看不见却撕心裂肺的折磨……
明天，会是什么结果？
总后医院产科，仍旧是那位妇科专家陶医生。
因为早就知道要做Ｂ超，顾爽早上起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还怕到时候憋不足尿带了一个西瓜。
泪流过了，心也伤过了，到了此时，她反而完全平静下来。
她笑容满面地和郑老爷子、顾妈妈周老太，还有几个小包子告别。然后，由顾彬扶着，一路走出家门，坐上了顾彬的车子。
同样因为要做Ｂ超，他们出门比较早，到达总后医院的时候，各门诊刚刚开始上班。
医院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大多数人在这里出生，大多数人也将会在这里死亡。
无论你是高官富豪，还是贫贱如洗的穷人，谁也没办法和医院完全断绝联系。
走进门诊大楼，偌大的门诊楼大厅中，各种穿着各种表情的人来来往往，或一脸焦急或一脸麻木……
顾彬和顾爽一路走进来，先后不下几十拨人，神色鬼祟又自得地上前搭讪：“这是要挂妇科吧，有陶主任的号要不要？还有陈主任……”
最开始，顾彬还很客气地回答，到后来，烦不胜烦之后，顾彬干脆护着顾爽一路走过来，再有没眼色地凑上来，顾彬干脆不等他们开口直接就吼：“走开，走开！”
好不容易冲出层层包围走进门诊大楼，顾爽和顾彬这才稍稍吁了口气，缓了脸色。
“真受不了这些黄牛，看病的容易吗，这些人还像臭虫似的吸血，简直没人性了……”顾彬愤愤地嘟哝着。
顾爽却勾勾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行了吧，又不止他们，比起真正的吸血鬼，他们算什么，也就是蚊子，烦人罢了！”
顾彬的目光也扫过那些穿着白衣的人，也只有叹口气：“走，我们上去吧！”
相比起这些黄牛党，某些披着圣洁白衣的所谓‘天使’，那才真叫喝血吃肉不吐骨头呢！本该是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可某些人的眼中早已经没有了最低限度的医德，那些病人的生命，远不如他从各个方面得到的回扣重要，管那药物有没有副作用，管那药物有没有必要，只要提成高，只要有好处，什么都敢用。一个感冒给你开上千元的大处方算什么啊，一个手术所用的材料费动辄高达万元十万元，其实材料本身的价格呢？说不定只值几十元！
来到陶医生的办公室，陶医生仍旧微笑着接待了他们。
询问了情况之后，陶医生带着顾爽进了妇检室，仍旧是听胎心。
听诊器的听筒按在顾爽的小月复上，冰冷。
因为憋了尿，听筒按下，她差一点儿失禁了，只好让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分散精力。
“咦？”陶大夫惊异一声。
顾爽也顾不得失不失禁了，连忙问道：“陶医生，怎么了？”
陶医生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示意顾爽稍等片刻。
顾爽焦急又紧张，下意识地去看陶医生的表情……陶医生带着口罩，带着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不过，她的眉毛倒是很平顺，没有皱起……顾爽心头一跳，陶医生面部表情放松，没有皱眉，这，是不是说明肚子里的胎儿发育不错？
好一会儿，陶医生终于抬起头来，同时将听胎心的听诊器摘了下来，然后对顾爽道：“胎儿的胎心搏动很正常，也非常有力……或许，之前我们猜测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顾爽脸上的表情僵硬着，想要笑，却仍旧有些笑不出来。毕竟，陶医生此时还不能给她一个完全肯定的答案。
一边往外走，陶医生一边道：“好了，你再去做个Ｂ超吧。这一回做个四维彩超，那个看的清楚。”
“嗯嗯，”顾爽像许许多多走进医院的人一样，此时此地，她只能完全将信任付诸在这些医生们身上。
不过，这位陶医生毕竟是秦院长推荐的，她也更愿意相信一些。
拿了思维彩超的申请单，两人转到影像楼。
四维彩超成像清晰，但价格也比普通彩超高出几倍，所以，等待的人群并不是太多。
已经憋好尿，又经过刚刚一番胎心检查的按压后，顾爽此时觉得很不舒服，那种紧迫感让她非常想立刻冲进洗手间释放出来。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顾爽的目光转到了墙上大片的宣传挂图上去了。
目光轻轻一扫，顾爽就找到了专门介绍四维彩超的图示。慢慢地走了过去，顾爽专心地看起图示的内容来。
图示上先是介绍了四维彩超的先进性、适用病症等等，简短的文字说明之后，就是一幅幅图片，微黄的背景下，四维彩超下胎儿做着各种动作，又托着腮的，又握着鼻子的，还有啃脚趾的……
但这些正常的胎儿图片之后，也很快就出现了一些畸形胎儿的四维彩超截图，唇腭裂的，先天性双眼缺失的……最后边一幅图片上，两个模糊的胎儿脸对脸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是一对连体畸形胎儿，月复部连接在一起的。
顾爽的目光盯在这张图片上，手下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头，却仍旧控制不住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顾爽！请顾爽进三号室检查！”平板的电脑语音系统开始报号。
顾爽却恍然未闻。
站在旁边的顾彬连忙提醒：“姐姐，姐姐，叫你了！”
“姐……”叫不应顾爽，顾彬急忙走过来提醒，走到近处，却看到顾爽的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却瞪的大大的，定定的盯着墙上的图片。
顾彬顺着顾爽的目光看过去，也被那几张畸形胎儿的截图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揽住顾爽的身体，带着她转回身来，朝着三号检查室走去，一边儿走一边轻声叫：“姐，叫你去检查了，别害怕了，等会儿你进去，就能看到我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了，呵呵，记得让医生截两张清楚的图啊，让我也看看小外甥和外甥女长得俊不俊……”
离开了那几张图，又有顾彬的怀抱支撑，还有顾彬的声音在耳旁开解，顾爽总算稍稍冷静下来。
是啊，走进去，就知道了。
做了几个深呼吸，顾爽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她深深地看了顾彬一眼，将手袋交到顾彬的手上，然后，慢慢地转身，表情镇定，心情却无比忐忑和恐惧地走进了四维彩超检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