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一出,一应其他声响都没了。
想来那人也是趁着酒劲鼓足勇气方才吼出这么一句。
声音倒也罢了,只是原元往那台上一站,身段,眼神,唱腔,无一不把人的整个魂魄勾走。
本不是命中注定当戏子的命,却阴差阳错练就一身功夫。
若可恨错生了年代,在这乱世里作了谁人的佳人?
但那人身在何方?
原元只能黯然,倒却也安心。世道凉人心,守本分最是重要,换一生相安。
仿佛时间有一瞬间的停顿,而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也没有那么几个。
原元心里好像让绣花针轻轻一刺,锥心的疼,迟钝而短暂。
外面传言凝脂粹的原元姑娘不仅长得一副花容月貌,而且唱起黄梅戏来那也是城中少有的。
想来谣言不是传得不真,而是总让人措手不及。
猝不及防的触及伤痛。
吆喝声又四起,“说得不错!原元姑娘还真真没给大伙唱过几出!”“原元姑娘上台才有看头!”
红着眼睛扯着脖子叫的几个想来都是喝高了的,自然忘了平常的礼数,到哪仔细想想也并没有什么过失的地方。
原元只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脸上神色一丝未变。
钱妈妈大抵是知晓这其中隐情的人,不说别的,三年前原元生日那天夜里她领着众人一路追到戏班的戏台上,眼见原元身着戏袍声情并茂,眼睛里的神色已经将她湮没。
那日,是原元开馆第一日,接客第一回。
她早已知晓原元并非处子之身,也并不想过多去打探她的过往,然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她便清楚那个时候的原元是历经多大的磨难与波折,早先定是千金之躯,父慈母爱,众人景仰,所以眼里才会有比绝望更让人恐惧的空白。
其他的纵然不甚清楚,但将所知道的与私下妄自猜测的拼拼凑凑连接起来,也大概明朗了七八分。
莫不说这个孩子也是命运多舛,遭逢变故也未可知。
故钱妈妈向来最是疼爱原元,以女儿之礼相待,除去接客这一层不说,倒真真与娘亲无异。
此刻钱妈妈唯恐那起小厮无理取闹的话让原元心头难受得紧,要说什么也觉得苍白无力,待要教训那几个人也觉得口中淡然,说不出几分有重量的话,也无法叫他们仔细着。倘若贸贸然将实话隐情透露出来,只怕更让原元的难看添上几分,却是着实为难。
那边水姑娘也是不大知情的主,正要开口与众人起哄的当儿却看到钱妈妈暗地里给她使了几个狠狠的颜色,大意想来她也能猜出几分,于是知趣地掩住了樱桃小口,只默默吃茶。
其他姑娘此时也都怀着看好戏的心情在一旁,并不见得有几分忸怩之色,她们倒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
钱妈妈只得将目光又转会到原元身上,只看她将要怎样作答。
原元对那日之事并非忘怀,而是藏得过深。
这几年的平淡日子暂时让她的心停下了漫无目的的漂泊,也不再惶惶,只那人的出现让人徒生一种“往事知多少”的悲凉。
本不期望再与他重逢,只消一眼,便足以让她静如死水的心境再起波澜,翻滚汹涌,膨胀爆裂。
众人只见原元粲然一笑,宛若这夜间迟暮而来姗然而盛的昙花。
她说,“这本是小事。原元能拿得出手的那几只小曲也是道听途说学来的,算不得正经功夫,只能说是旁门左道。”说到这里对面坐着的姑娘们掩口笑起来,而那起小厮们也撑不住哄堂大笑,断断续续道,“原元姑娘说话真真把人往死角里面逼呀!倘若你的功夫还只是旁门左道,那这天下间唱戏的都可以回家好生歇着去了!”
原元也不接话,只待他们把玩笑话说完才缓缓说道,“原元不敢打诳语!各位若真是赏脸要听原元唱上一段,那我也就着酒兴撒一下酒疯,倘若待会有人笑话我可就是他的不对喽?”
“哪里?哪里?”众人见有戏,连忙接道,唯恐原元改了心意。
那边钱妈妈见原元始终和颜悦色,心下也安生了一些。
说话间眼见着酒席已进行至一半,正是众人兴头上,原元待要上楼去换几件与戏服相近的衣服,一个姑娘拉住她说道,“妹妹倘若信得过我,只管到我房里来,我那里有好些个戏服,尽着让你挑。”
原元不解,只疑惑着看钱妈妈与那姑娘,钱妈妈走近来,笑着说道,“她早些年是真正唱戏的角儿,后来嗓子倒了遭戏班抛弃才落到我手里来的。”
原元心里顿觉亲切,转身感激地看着那姑娘,只听她接着说,“妹妹真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来,那些衣服也是我临走时私藏下来的,说不上名贵但也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原元自然不是那等娇贵傲人之辈,直与那姑娘说了好几个“谢谢”便一同携手上楼换衣去了。
楼下钱妈妈领着众人将桌上的空杯空盏收拾了,微微有些凉意的菜又端去厨房重新溫了一遍,边角处能空出来的地方撤了桌子,周边的小桌子也尽量合并成大桌子,众人亲亲香香弄了三个大桌子,慢慢当当坐下,正好与大厅中间空地相对,想来是方便大家看原元唱戏。
水姑娘是顾不得了那么许多的,她本是空着肚子就与众人喝了许多酒屯在肚子里,方才酒力未起作用还一直活蹦乱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此番一折腾时间一长酒劲开始起来,况且这酒显的大多是后劲,刚开始兴许还觉得像是喝甜水,到后来方才显出真厉害来。
她只觉得脑袋晕乎乎似要往一边倒了去,身子热乎乎不停膨胀,比冬日里裹着好几床棉被还要暖和,只想月兑了衣服往那清水里一钻,可似乎又有几分清醒的知道自己尚在宴席上不得放肆,如此恍恍惚惚也说出不少玩笑话,她自己还不知,只当作都是平日里说的家常话,模糊中又看到身旁姑娘们都笑作一团,直劝她少喝些。
钱妈妈看着她那一副模样也是哭笑不得,只得自己亲手用小盅盛了一碗饭,将桌上那鸡肉和蘑菇炖的清汤吹开表层的油,就着下面温温的新鲜汤泡了泡饭,给她端着咽了下去。那水姑娘此番也听话,只笑着接过碗。嘴里咕哝几句“姆妈当真好人”便顾自吃饭去了。模样甚是惹人怜爱,粉面香腮,眼欲滴水,身若无骨。
半盏茶功夫那姑娘便领着原元下楼来了。
众人停下手里你推我搡的活计,仿若眼神也会传染一般,一个一个往原元方向看过去。
只见原元款款走来,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紫色的花纹,三千青丝撩了些许简单的挽了一下,其余垂在颈边,额前垂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宝石,点缀的恰到好处。头上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衬得别有一番风情美丽可人之姿。
再加上一身立领曳地长披风,内里是光滑的柔滑,外皮是女乃白色凤穿牡丹紧贴着淡蓝色纹边,绣线阵脚细密,纹理不见一丝纰漏,是上等的戏服。
用惊若天人四字来说也不显得过分。
看惯了原元一身旗袍装束,打从住进凝脂粹那一日起便再没见原元穿戴过如此花样的衣服,可这些对原元来说却是一点也不陌生的。
早已经有男子的眼睛直愣愣地舍不得离开原元一点点,原元感受得到那些目光的温度。
与穆珅萧梓杰的不一般,它们充满了艳羡,和难以言表的**。
原元就这样一直走过众人眼前,提起裙角撒落沿途的曼妙。
姑娘们窃窃私语,小厮们早已经叫好声不断。
原元脸上只是没有颜色。
淡淡的如新鲜的白开水。
走到桌子前面空地中央站定,原元抬起眉眼,笑着说道,“可是先说好了的,我唱的不好不许笑话。”
下面便又是一阵起哄的声音,催促着原元尽快开场。
不是戏班子里的舞台,没有奏乐师傅们的伴奏,虽然少了那些缀饰,倒多了许多让原元自由发挥的空间,没有束缚,原元更觉得畅快了许多。
原元点头微笑,待摆好阵势,手指微微弯曲,角度刚好,浑然天成的兰花指骤然划过眼前。
这一出,是《对花》。
通俗浅显的歌词大意,坊间百姓闲暇时分都能随口哼唱上一句两句。
粗狂线条描述的男女之情,却最是真实,兴许没有过多的缠绵悱恻,却是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有关。
女: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麽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男: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红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尚喂)叫做荞麦花。
女: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长子打把伞,矮子戴朵花,此花叫做(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尚喂)叫做什么花?
男: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长子打把伞,矮子戴朵花,此花叫做(呀得呀得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呀得儿喂的喂尚喂)叫做莲蓬花。
底下又是叫好声一片。
如此这番折腾,直至桌上再没了酒方才散了席。
众人皆是有几分醉意的。姑娘们互相搀扶着上楼歇着去了,钱妈妈领着小厮们大致收拾了残局,终究也是抵不过袭来的困意,连忙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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