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的准备不是问题,人员更不在话下。
只是东庄的具体方位我有些模糊,因为离家太久。我只知道从现在的位置来看,东庄应在西边。因为西望的时候,我确实有种回老家的感觉。
远征的队伍就这样出发了,一路上似乎风平浪静,可是航行了十天,还是不见东庄的踪影。
背井离乡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一个人失去了魂。但是我的外在还必须故作镇定,有些东西就像小时候一样,你找它偏不出现,正在你感觉无望即将放弃的时候,它出现了,于是你眼前一亮,于是故乡就真的在眼前了。
我喜出望外,感觉在外漂泊多年总算可以踏一踏我的故土了,这一片我一直想拯救却一直没能拯救的故土,我的故土,不知多少次出走后的回归了。
船在渐渐靠近东庄所在的那片地域,我也开始近乡情怯起来,远远地望一望东庄,感觉她变了样子,因为靠水的地方人头攒动,笑声不断,难道他们生活得很快乐?
船终于靠岸了,没有人阻拦我们,人人都很忙。他们的衣着都很光鲜,我们的衣着明显的陈旧,可是他们没有围观我们,我有一种失落感。我拉住一个人问道:这儿不是东庄吗?
是的。
你们生活的很快乐吗?
当然,为什么不快乐呢?
那些光头和修呢?
你说那些和尚啊?
是的,他们哪儿去了?
在寺庙里啊。
他们不来训教你们?
此一时,彼一时。
怎么讲?
现在一切都得靠这个,那人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庞然大物,还冒着烟,我很纳闷。
这是什么?
这时机器,是蒸汽机,这叫科技。
科技?
是的,有了它,我们还要巫跟和尚还有修干什么呢?
哦,我瞬间有一种大失落,空落的不知要做什么,感觉自己似乎被掏空了,可是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弟子们和我的妻儿搀扶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发现原来东庄的住宅成了一片废墟,而离废墟很远很远的地方则是一片又一片高楼大厦。他们一定是凭借某种神奇的力量,才能建成这样通天高的大厦,而街上的行人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是我看着总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孩子们说想去看看这些街道,于是我们穿过喧嚷的街道,我们的巫术瞬间在这些庞然大物之间,在这些快乐而忙碌的人之间没有我们施展巫术的空间了我的一切梦想似乎就这样化为灰烬。瞬间我老衰了的许多,一种万念俱灰的气息在我周围蔓延开来,我不愿躲避,我知道它终有一天回来。
妻看到了我内心的退惧,于是赶紧握住我的手说,一笑,没有什么能抗争过坚持与恒久,也许我们暂时被他们超越,但是一种东西之所以会产生存在,上苍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们都支持你!
弟子们也异口同声的答道。
我似乎从他们的话语和眼神中获取了一种力量,我带着他们走向这片城的东南角,就是东庄的废墟,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很快,我们把废墟整理得异常整洁,保留了它的原样,而在旁边建起了一座村庄,清理出原来的街道,还有通向田地的道路,田地荒芜,我们种下了带来的种子,为了换取每日的面包我们都在城中找了一份职业。我想让他们回去,因为看来这儿不会有什么争夺了,他们都不愿走,我回来了,他们却将永远的离开故土,我不能太自私啊,我还是决定让他们回去,而他们就是不愿回去。妻子最后决定让他们一部分人回去,一部分暂时留下来,不然那座岛屿会变得荒凉下去,没法对他们的家人交代,他们终于同意了。
时间永是向前,一切生生灭灭,一种事物的久暂,都由时间决定,巫作为一种曾经给过人类指引的事物,也将在东庄上空消逝。我回来的意义几近于无,因为在他们心中这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的人物也早已模糊。我不知道有没有重复自己的行为,只知道一路向前,昨天说过什么,想过什么,也许今天继续想继续说。
在世界的角落,在城市的边缘,我们的存在跟这个世界仍是格格不入,没人理会我们,似乎这个世界任我们自生自灭,我们的田园越来越美,田园外的城越来越大,大得让人不敢靠近,渐渐我们适应了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我们自己也活得很好,虽然在世人眼中我们也许是一个谜,如此神秘。我们如何生活,我们在干什么,他们全然不知道,只知道我们是一群活着的人,这不全对,他们忘记了一点,我们是按自己的方式活着的人。
时间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在世人很快将我们遗忘的某一年,我们这儿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记者,这是他的自称。他无法想象,在如此繁华的背后还有这样一个原始质朴的所在。他说要让世界知道,要让许多人来参观。
我当即制止,请他离开。
他吓坏了,跑了出去。
我想这个世界是什么呢,为什么总想把未知的东西展露给别人看呢?于是我施展巫术,封锁了进入东庄的道路,而我们却可以自由的进入繁华的世界。
生活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庄的玉米越发的疯长,天空依旧高远深蓝,颜色变了过来,接下来担心的仍是种族的繁衍。我似乎感觉到老了,儿子们的未来会怎样呢?
妻对我说,这个不由你。
儿子们居然从繁华的世界领回了自己的妻子,儿子们说她们有知识懂科学,而且不排斥巫。
我听后很是高兴,但是总感觉她们有什么隐瞒。随后就是儿子一个接一个的结婚生子,儿媳也适应了我们的生活,这让我更加奇怪了,习惯了繁华的人怎么会习惯原始的生活?而且她们随着儿子们学习巫这个伟大的技艺。
我想反对,但有一种力量却阻止着,这力量似乎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声音。
近日来,我时常梦见爷爷,梦见从前的东庄,爷爷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们这个家族的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巫,呵护万物苍生的心灵。
爷爷,东庄已被我拯救了回来,我可以到您那儿去了吗?我感到很累,很想睡一觉。
我似乎向空虚中喊了一声,妻跑了过来。
问我有事吗。
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有些事需要自己面对,可是即便有一个虚无的依傍,也强似空空如也,因为是令人心安的,这就是信仰最初的作用。
儿媳不但积极地学习巫术,而且还向我们演示他们外界的科技,很是了得。我能从他们眼中看到他们的目的,终有一天,她们会离开的,带着她们学到的巫,可是我不能告诉儿子们,虽然他们对巫很熟练,但是还不是最合格的巫师。因为真正的巫师必须经受磨练,生死离别苦辣酸咸且能顿悟之后,方能称为巫师,而这都不是我能帮他们的。
那天晚饭之后,东庄的晚饭总是吃得很早,因为东庄的人在我的训练之下。视时间如生命。绝不浪费一分一秒,因为我告诉他们,你抓不住时间,只有被时间抛弃。
我看着灰蓝高远的天空,收割后的田野,走在秋草的气息里,顿觉一切如梦,一切如空,不只是活在梦中还是现实中。田野的路是我一手收拾出来的,童年的足印还能依稀可辨许多欢声笑语还在喧响,可我老衰的步子寻不回任何的过往。
妻总会在我身后默默陪着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越来越像我曾经不断追求的那个少女,那位硕人,我很想点破,很想询问,但是又怕破坏了心中的梦,于是只是一天天的把这个想法压抑下去。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妻子说话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你骗不了我。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硕人?
……
我惊奇地看着他,瞬间我丢掉了手中的拐杖,抓住了她的手,你……你是……你真的是?
是的,我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上天自有安排,你是一个巫师,难道还不明白上天的旨意?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可是……
可是你又怀疑好事真的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而一旦降临了,你又不自信起来。你的巫术可以抚慰他人的心灵,为什么不把自己算在内?
这是命啊,巫师只是一个桥梁,一旦连通了天上地下的万物,他的意义就越发的小了,和一个凡人无异。
老天真是吝啬!
老天在一方面慷慨了,在另一方面一定会吝啬,这就是天道啊!
妻在我眼中显得更加活泼了,而眼前的纠结,以及我自身的衰老,也觉得极其平常了,拐杖已然丢掉了,也不再拾起,不论明天发生什么事,反正我认为我重建了家园,找到了我那失踪多年的少女,这已经是我的莫大福祉了,这已经是上苍对我莫大的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