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入城,如大石投水,顷刻间打破了县城的宁静。
可笑的是,不是因为太多的人过来围观,恰恰相反,街上早起的百姓纷纷惊慌逃避,关门声此起彼伏,无论是民宅还是开门纳客的店铺,皆是如此。
唯一淡定的也许只有一群蜷缩在城根底下的流民,一个个头发蓬乱,衣不蔽体,如不细看,竟看不出是男是女。
罗刚坐在马上,心中非常难过,融合记忆中的种种情景,眼前的亲历亲闻,无不痛陈着大明朝的兵祸之害。
心中愈痛,也愈使他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
来的路上,他已将进城之后的事情做了周密的部署,更是下达了不可扰民的严令。
因而大队人马行在凹凸不平的青石主街上,队形虽然散乱,却是秋毫无犯。
也许见这队官军很是规矩,一些胆大的百姓开始靠了过来,也有房门相继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几个脑袋来。
甚至一座破旧的阁楼上,还伸出一条香帕上下抖动,一女子用袖子遮住半边脸,嗲里嗲气地招呼着,“军爷,上来点个曲儿吧!”
队列中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立刻响起了粗犷的笑声。
这条主街为南北走向,街道两侧,有着一些庙宇和各类牌坊,罗刚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到了十字路口。
带路的门军在街脚处停住脚步,指着右边的一处青砖黑瓦的大宅子,恭敬地说道,“大人,这便是马守备的府邸,正门开在东南,请大人跟小的来。”
罗刚看了看那处阔气的宅院,道,“不必了,来人啊,赏。”
立刻有人上来,给了门军一小块碎银。
那块银子,门军一搭眼便知道有四五钱之多,没想到带一回路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他连忙点头哈腰不住地道谢。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办。”罗刚面无表情地说道。
“请大人吩咐,请大人吩咐,小的一定”
罗刚不等他说完,再次吩咐道,“立刻将所有能联系到的在籍军士带到这儿,事情办好了,还有重赏,要快。”
“这”门军有些迟疑。
罗刚把眼睛一瞪,喝道,“这什么?马守备一会儿就得下令,你不过是提前传令而已。”
门军想了想,脸上再次堆起了笑脸,“小的马上跑着去办。”
说完,施了一礼,连跑带颠地走了。
罗刚在马上转身点了点头,已经停住的队伍中立刻出来三四拨人,四下里散开,消失在街道店铺间。
而后罗刚一带坐骑,拐向右侧,身后十名兄弟紧紧跟上。
马骏的守备府前,罗刚放眼望着前方一座牌坊,牌坊为石制,横跨东西主街,层叠渐缩,悬窟飞檐,古朴中透着精致。牌坊正中刻着“爱民坊”三个大字。
看看这块爱民坊,又看看身边两只石狮镇着的阔首大宅,罗刚的嘴角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随着他的示意,有人拾阶而上,用力地扣着门环。
时间不长,旁边的脚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人,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什么。
当看到一身精致铁甲的罗刚时,他立刻变得恭敬起来,连忙脸上堆笑问道,“不知道这位大人是”
罗刚端坐马上道,“速速禀告你家守备大人,就说镇军来人到访。”
“不知大人名讳是”那人迟疑着问道。
罗刚板起面孔道,“只须如此通传即可。”
那人立即应了一声,闪身进去,脚门却是不敢关上。反正他该问的都问了,见不见是守备大人自己的事了。
马骏昨夜与新纳不久的小妾折腾了半宿,此时正在酣睡未醒。
被叫起来之后,详细地问了一番,赶忙穿上官衣,小跑着迎出了正门。
罗刚的盔甲看不出品阶,但那家丁的眼睛却很毒,知道一般武官绝对不可能披挂这么精致的甲胄。就连马守备自己的盔甲也比这差得不只一筹,因而马骏也不敢怠慢。
见这位三十六七岁,身着官服的人从正门出来,罗刚翻身下马,冲着马骏一抱拳,“这位可是马大人?”
马骏从盔甲上也看不出罗刚的深浅,只一搭眼便看出此人虽然年轻,眉宇间却透着精明干练,身后又有随从,显然有些来历。
在明朝,武官多有世袭,前期承袭官位之前还需要考较弓马,到后来,连基本的测试都省了。所以,有些勋戚府中的公子,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一落地就是三品四品大员的也不罕见。
因而越是年轻的武官越没人敢轻易得罪,这样的人不是世袭便是有极硬的后台,其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常复杂。
马骏见来人礼数周到,连忙还礼道,“在下正是马骏,请教台驾尊讳。”
罗刚哈哈一笑,道,“在下虽与马大人初次相见,却是闻名久矣。马大人可曾听说过总镇的赵拓?”
马骏想了想,说道,“可是镇台大人帐下的把总赵拓赵秉乾?去年,秉乾随镇台大人讨贼时,在下倒是与他有一面之缘。”
罗刚不知道赵拓的表字,却知道他所说的镇台是指山西总兵张应昌,前后联系起来,想来是不会错了。
看来不能顶赵拓的身份了。
对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他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听马骏说完,他微微一笑,道,“老赵欺我啊,他说与马大人交情很深呢!”
马骏楞了一下,连忙说道,“虽然只见过一面,我俩却是一见如故,说交情很深绝非虚言啊,绝非虚言。”
罗刚点了点头,“这就对了,那马大人可曾听说过,镇台大人的胞弟,游击张将军麾下的郭兴?”
“郭兴?”
马骏凝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在下困居此地久矣,难免有所孤陋寡闻,惭愧啊。”
“哈哈哈,马大人过谦了,郭兴本籍籍无名之辈,何德何能入大人法眼,兄弟不才正是郭兴。”
说着话,罗刚从右侧甲下取出郭兴的腰牌,双手递上。
这货身上挂了四五块腰牌,他就不信这些人,马骏全都认得。
马骏接过来看了看,见来人的官职只是协总,比自己低了不只一级,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可他脸上却热情依旧,“原来是郭老弟,你看看,光在这儿说话了,快请到官厅奉茶。”
对方的官职他并不看重,可是他到底是在官场混了多年的人物,也可以说是八面玲珑,在没有完全知道对方底细之前,他绝不会敢稍有慢待,轻易交恶。
至少现在他知道来人的身后便有张应权,张应权身后还有山西总兵张应昌,那可是一句话就能决定他命运的实权人物。
“请”
“马大人先请”
两人谦让了几句,马骏拉着罗刚的手笑道,“郭兄弟到了这里,就无须客气了,走吧。”
说着话,手拉着手,肩并肩,进入府门,绕过迎门的彩绘一字影壁墙,进了官厅。其亲热程度,如同多年的兄弟似的。
十名兄弟也紧跟在二人身后进入马府,分立在官厅门外两侧。
落座奉茶等一系列程序过后,马骏开口道,“郭老弟远来不易,如无紧要之事,这次可要多留几天,兴县虽然是穷乡僻壤,却也有些好去处,趁这几天咱兄弟也多亲近亲近。”
罗刚知道马骏这是转弯抹角询问他的来意,他拿起杯盖打了打浮叶,呷了一口才微笑道,“老赵常言马大人为人仗义,极重情意,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秉乾近来定是春风得意,也不知道来看看老友。”听罗刚再次提起赵拓,他不得不问问人家的近况。
罗刚摇了摇头,道,“马大人可是错怪了老赵,要说他春风得意,可能过几天就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若时运不佳,或许就”
说道这儿,他叹了一口气。
“郭老弟何出此言啊?”马骏探身问道。
罗刚苦着脸道,“别说是老赵,就连兄弟也是如此啊。还有马大人,你还不知道吧,大人也跟我们栓到了一起,同病相怜啊!”
“到底为何,请郭老弟快快说来。”马骏急问。
罗刚叹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啊,马大人可听说游击张将军在太原府率军剿贼?”
马骏点头道,“略有耳闻。”
罗刚故做神秘地转头看了看再无旁人的四周,凑过去低声道,“这就对了,这么大的事,马大人耳目通灵,定然知晓。老赵本是镇台大人的臂膀,这次随在张将军军中,一起来了太原府。谁知近日陕西贼势猖狂,大有渡河入府之势。马大人也知道晋王驻藩太原,兹事体大,曹督不敢有失,特令张将军率军赶往黄河东岸,防贼流窜入境。若贼不入境,张大人功德圆满,若流寇真进来了,恐怕张将军一命休矣,就连镇台大人也未必保得住。我和老赵都在张将军麾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马大人你说严重不严重?”
罗刚所说的曹督是指都督同知曹文诏,今年正月,陕西临洮总兵曹文诏剿贼有功而升任都督同知,奉旨节制山西、陕西诸将围剿流寇,就连陕西总兵董志义和山西总兵张应昌也在其节制之下。
此事山、陕两地百姓人尽皆知,因而罗刚把他抬了出来。
他满口胡说八道并不担心被马骏看穿,因为昨日张禄逃走时去的是东南太原府方向,金全有走的正南汾州府方向。而兴县则在东北。张应权和赵拓之死并无旁人看到,事后尸体又都埋掉了。即便马骏听闻这场战事,他也准备好了说辞给忽悠过去。
而马骏只是一城守备,负责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罗刚料定他绝对不会知晓流寇近日的动向和曹文诏的兵力调动情况,因而撒起谎来有恃无恐。
果然如罗刚所料,听罗刚说完,马骏并没有丝毫怀疑,而是着急地问道,“此事的确干系重大,但不知郭老弟所说的,为兄也与老弟同病相怜却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