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的能是真的吗?”
“大概错不了,我本家堂兄亲眼看见李三八在城里买了三大车粮米。”
“啊?他哪来的银子?”
“听说是太原府的鸿源货栈在后面支撑着,要不然李三八当了裤子也填不满嘴!”
“不对,我怎么听说是他把李家集李老爷的那八百亩地抵在了银号,拿高息借用了一笔银子。”
“他傻了吗?还高息?那块地,自李老爷被贼寇灭了门,就一直荒着。白给人也不种,天旱没收成,还要起课,李三八到底怎么想的?再说了,那银号也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吧?到时李三八还不上银子,就是银号要了那地能得了什么?”
“也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儿,不过现在看,李三八手里肯定有些银子,不然也不能有鼻有眼儿地招工。管他呢,等到了那打听打听就都明白了,要都是真的,咱们就跟着干几天。”
上午时分,一条通往李家集的山路上,三个衣衫破旧的汉子边走边说着话。
路边茂密的灌木丛后,四名壮汉听到那三人所说的话,互相使了个眼色,又点点头。
其中一个壮汉将手中的钢刀放下,解开腰带钻出了灌木丛。
“几位兄弟,等一等。”他一边装着系腰带的样子,一边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几人闻声止步,见来人同样衣衫褴褛,脸上黑糊糊、脏兮兮的,都看不出囫囵个儿,以为也是哪里的穷苦百姓,说话也就亲切了一些,“这位兄弟唤俺们几个有什么事儿?”
“啊,几位兄弟,向你们打听个事儿,刚才我方便的时候,听你们说哪里招工,到底怎么回事?”
“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吧?”其中一人笑着问道。
“是啊,我逃荒过来的。”那壮汉说完,想想自己这么壮,怎么看都不像逃荒的样子,于是弯下腰咳嗽了几声。
那个汉子也没怀疑什么,只是觉得这人好象是得了痨病,急忙后退了几步。
“沿这条路走十多里路就是李家集,在那儿有个叫李三八的在招工,要去的话,你就在后面跟着俺们几个吧。”开始答话的汉子喊了一声,拉着其余两人快速走开了。
等那三人走得远了,壮汉返身回到灌木丛后蹲道,“怎么样?哥几个去干一票?”
“他娘的,这几天够狼狈了,干一票,弄点银子,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说的,立刻准备。”
其余三人应和着,朝四处看了看,见附近再无旁人,便站起身,快速蹿向身后的一处树林。
树林深处,栓在树上的五匹马正悠闲地啃着林间青草,一个汉子倚树而坐,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过来。
“青狼,能支撑不?”出去打听消息的那个壮汉快速走过来冲他问道。
“问题不大,好在弹丸取了出来,不然这条腿就废了。”坐着的汉子小心地挪动着身子,模了模右腿说道。
“那好,李家集有点子,现在就走。”
“不多找几个兄弟了?”
“找个球啊?没听说有几个兄弟把县令绑了,被马骏给送上路了。这里是呆不住了,这次弄点银子当见面礼,去投奔合查山孙大当家的。”
李家集位于石楼山西北二十余里处,一副屯不是屯,村不是村的破败相。
一道年久失修的方形土围子,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各家房屋围在其中,多年的日晒雨淋,筑围的泥土已经酥掉,轻风起时,便会有尘土从上面飞起。还有一些地方早已坍塌,堆下来的泥土早被人踩实了,进出李家集的百姓不用走四面的大门,随便找个豁口就可自由出入。
这里原来有三百多户,人口一千多。前几年流寇自陕西神木县渡河进入山西,如同雁过拔毛,李家集百姓深受其害。
一些人从贼去了,一些人流落他乡,这里的人口逐渐减少。再加上附近的盗匪横行,旱蝗成灾,人命贱不如草,荒山野岭不时就添了一座新坟。自从李老爷全家惨死,包括李家集在内的各地富户都远离山野之地,各觅去处。而今,诺大的李家集只余一百多户,六七百口子人。
今日,一向冷清的李家集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李家集的中心地带,是一处阔大的宅院,这原是李老爷的宅子,李家的人惨死宅中之后,当地人忌讳这里阴气太重,都不敢住进来,挺好的一处宅子日渐破败。
宅子门前是一块青石铺就的宽阔场地,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百号人。
近日来的风云人物李三八昂首站在李府门前,现在的他已经换去了往日的破衣烂衫,上身穿着一件皂色角领布衣,着肥大的灯笼裤,脚蹬崭新的步鞋。他身后的婆娘也大变了样,快要穿烂了的水田衣变成了水绿色襦裙,一条红色镶边的白腰裙紧扎在腰间,上面绣着荷花荡波图。青色鸳鸯鞋露着雪白的云牙底,秀发上斜插一枝银钗。
人是衣装马是鞍,别看李三八又黑又瘦,他婆娘也是姿色平常,可夫妇俩这身打扮,往那一站,却如鹤立鸡群一般。
李三八三十出头,他的婆娘赵氏比他还小上几岁,在一身新衣的衬托下,很是吸引了一些男人的目光。
也是赵氏心情舒畅,生之于心,发之于外,眉宇之间自然洋溢着一种女人家的小清新。她自嫁给了李三八后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穿的不说,连吃都吃不饱,一年倒有大半年吃糠咽菜。
如今不知道哪座祖坟冒了青烟,李三八出去了几个月,再回来一下就发达了。
为了犒赏自己的汉子,昨天晚上她特意洗白白,和李三八很是折腾了几回。
看着摆在身边的几斛粟米,再看看几大托盘的白花花的银两,她的内心充满了小女人家的满足。
虽然她并不理解李三八有了这么多银米,为什么还要搞什么种红薯,可是这个时代,身为妇道人家,却是不能违拗了自家男人的意思。
不但不能违拗,还得顺着来,讨得人家欢心,才不至于突然冒出来个小妖精把她给踩过去。
赵氏很在意这个,因而她挺起了胸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前面的人群里,生怕哪家的丫头飘上来眼神勾住她家的李三八。
围在前面的那些人有些是李家集的人,也有些从别处闻讯赶来的,远处陆陆续续还有人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她并没看到假想中那样的女人,人群中是有女人,可她们的目光都放在银子和粟米上,倒是有些个男人贼兮兮的目光在她的胸脯和银子之间游移不定。
赵氏暗自啐了一声,慌忙低下了头,脸上烫了似的发红。
可就在方才短暂的几瞥之间,她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有十多名和李三八一起回来的汉子也在人群中。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可是他们明明已经走了,就连李三八去县里买米也是现找的人手。现在他们怎么又跑了回来,又是一副仿佛和李三八不曾相识的样子。
越想越感到不对劲,赵氏赶忙拉了拉李三八的袖子,向人群中努努嘴。
李三八朝那里望了一眼,立刻一甩袖子,狠狠地瞪了赵氏一眼。
人群中,罗刚正吊儿郎当地混在其中,除了那十几名露过面的弟兄,还有三十多人散在四处,貌似不经意地留意着四处的动静。他们全都换下了军服,扮成了普通百姓的模样。
召集人手种红薯,这是罗刚的一项重大动作,为防意外发生,他亲自过来压阵。
除了他们这些人,同来的还有冯林,他此刻正带着四名兄弟站在李三八的身后。
他到这儿来一是辅助李三八,另一方面,这次行动所需粮米数额很大,帐目得由他亲自掌管。
近中午时分,罗刚见四周已聚集了五六百人,便暗中示意李三八可以开始了。
李三八看到罗刚的信号,稳定了一下心神,未曾说话先团团作了一个揖。
“各位父老乡亲,如今石楼山和石猴山的贼寇已经剿灭,这对咱们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县太老爷也出了告示,让咱们该种地的种地,该养牛的养牛。我李三八就是一种地的,不管世道怎么样,总得穿衣吃饭啊。那么多地荒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一个人也侍弄不过来。今个儿,在场的各位有愿意过来帮衬的,就上来报上名号。活计嘛,肯定要劳累些,需要干什么,我会随时知会。酬劳上,要米可以,要银钱也可以。要米的是一人一天二斤粟米,要银钱的,银子六分,制钱按私价七十二文。按现在的米价,粮米相当。工钱三天一结,要是长期干的,以后米价涨了,按米价给银。要是米价落了,按银价给米,大伙觉得怎么样?”
围在前面的几百号人听李三八说完,立刻纷纷议论起来。
在明朝,一斤是当时的十六两,折合成后世的计量单位,一斤相当于五百九十六点八克,二斤粟米接近后世的两斤四两。若一家有四、五口人,可以勉强度日。
用后世的眼光看起来,薪酬标准不高,但在这个时代,家里有米的都在少数,多数人家都是吃野菜度日。这还是靠近山区,山西的其他平原地带,连野菜都没有,饿死的人不在少数,人肉相食的事也时有发生。
可以说,李三八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优厚到有些人甚至不太敢相信,因而大多数百姓都有些犹豫不决。
乱哄哄的议论声中,有三个人率先上前报名。
这三个人一个叫李有田,一个叫张长顺,一个叫李永发,三人都是从石楼山下来的,李家集的这几个人都被罗刚派了下来。
李三八身侧设有一案牍,一人、一笔、一册,名姓、住址、人口,各项逐一记录在案。
三个人的行动引发了连锁反应,陆续有人走到了案前。
在冯林等人维持下,还算较有秩序。
李三八的婆娘赵氏看看冯林这帮人,再看看前面踊跃的人群。
按大户人家来说,冯林等人干的事如同管家,报名干活的相当于短工。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她努力回忆着大户人家夫人的样子,尽量学得端庄一些,脸含微笑缓缓扫视着人群。
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大变,惊骇莫名地掩住小嘴,竟说不出话来。
“不好,有人偷银子。”
也恰在此时,随着一道喊声,案牍前的人群突然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