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轻鸣,数点寒鸦振翅滑进夕阳的余辉,消失在烟雾氤氲的大山之中。
马骏手握缰绳朝着罗刚抱了抱拳,拨马转身,用一阵沉闷的蹄声结束了这一次会面。
狂奔出十余里,他逐渐放慢了马速,有若信马由缰。
李青策马赶上,眼角余光一扫而逝,惟见老爷心思沉溺,神态飘忽,竟看不出是喜是悲。
“老爷怎么了?是不是担心张将军埋尸地点不实?”他试探着问。
马骏轻轻摇头,“他没有必要以此事相欺,只是我方才醒悟过来,今天咱们又被他算计了。就算不拿那三千两银子,他也会将埋尸地点相告的,三千两啊,三千两,就这么白白地打了水漂!”
“老爷,郭兴说得明白,这三千两银子算是分得的赎金啊!”
马骏与罗刚见面之时,双方的随行人员都在左右,,因而李青对整个内容知之甚详。
“郭兴?”
马骏冷笑道,“这哪里是他的真名!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哪象是个乳臭未干之人,难道他的背后还有黑手?”
李青沉吟道,“也有可能,那老爷还他按说的去办吗?”
马骏道,“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只是麻烦不在当下,而在其后。若真如此处置,我又将授之以柄,日后恐再受其挟制。”
李青跟随马骏时日已久,对老爷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软肋被人家捏在手里,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并不好受。
“老爷,不如日后将其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我也正在考虑此事,只是以自家兵力绝无可能,只能将来寻找机会,假手他人,不论成败,我等都可置身事外,即便他背后还有人,也找不到咱们的头上。眼下还需与其虚与委蛇,小心应付。”
“小的谨遵老爷吩咐。”
马骏微微点头,“好在他们刚与山贼做战,必定多有死伤,兵力受损,此事并非不能一举成功。我就不信他在老爷的地盘上还能翻出什么浪来,现在还是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
说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石楼山,打马向兴县驰去。
与马骏道别后,罗刚满面春风地带着三千两白银回返山寨。
这些银子纯属意外收获,他没想到马骏这个送财童子肯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寻张应权的尸骨。
当初为了把张禄拖在寻找尸体这件事上,从而无法分心别顾,罗刚特意把尸体装上了牛车,行到半夜宿营时,择地将其掩埋。
没想到,无心插柳之举,却让他凭空得了这么多银子。
然而,寨中的兄弟却不知道事情真相,这些银两给他们的心里带来强烈的冲击被无限地扩大着。
寨中两拨人皆是如此,原因却各不相同。
那帮原班兄弟都知道罗刚带走尸体的事,当时他们都不理解,罗刚也没多做解释。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被大家逐渐淡漠了,不料今日却发挥了神奇的作用。
没有一个兄弟会想到这是一个偶然,因为罗刚以往的几件事算计得太深,把他的形象一次次神化,以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那些兄弟虽觉震撼,却是丝毫没有怀疑。
罗刚的一次次叮嘱,使那些兄弟在面对官军的时候始终绷紧了弦,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不该有的举止绝对不会出现。自然,其中原由,官军根本无从知晓。
然而那些守关的官军却对那三千两银子有着另一种解读。
按他们的理解,石楼山和石猴山落在罗刚的手上,获得大量财富,马守备的出现必是想来分一杯羹。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相反,他却给罗刚送来了银子。
官军的饷银向来由朝廷所出,如果说那三千两银子是马守备送来的饷银,却是万万说不通的。
而且,他们注意到,马骏看见把总大人的时候下马相迎,似乎很是恭敬。
几名守关的官军在那嘀咕了一阵,还真让他们嘀咕出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与实际情况也算非常接近,那就是马守备是给把总大人送礼来了。
堂堂守备大人降贵纡尊亲自给一位协总送礼,的确是一件奇闻。
两种想法都令人很受冲击,于是一个个小喇叭开始广播啦,两拨人各寻自己那拨人,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无辜”的罗刚又一次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他身上的光环也越发变得神秘起来。
罗刚对此只付之一笑,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返回聚义厅,将银两交给冯林登帐入库。冯林并不识字,但那班兄弟中竟有两人读过几年书,罗刚便令他那二人帮冯林管理帐目。
等冯林离开后,罗刚找来黄大牛及二十名兄弟,详细交代了一番,让他们立即回去准备。
而后,他再次找来了三十名兄弟,告诉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这三十人将作为第一批接家眷的人即刻回乡,但是,接家眷并不是他们唯一的任务。
罗刚还吩咐他们顺便办几件事,这几件事中除了给山寨弄几个郎中可以理解外,其余的事情都让们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比如还要铁匠、木匠,甚至还有另一件事让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多问,罗刚安排的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比如刚刚听到的那件事,把总只是把张应权换个地方埋了,一堆臭肉就卖了三千两银子。
同样,罗刚也对他们做了详细的交代,该怎么办,需要注意哪些,都一一交代清楚。
此时天色已黑,罗刚让他们找冯林各领二十两银,骑马回乡。
这三十人是罗刚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但都能骑马,而且家都在石楼山周边的静乐县、岚县、兴县、临县、岢岚州一带。
人一拨拨地换,送走了这拨人,罗刚又叫来了王小栓。
现在的王小栓见了罗刚,不再是以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而是一个字——静。规规矩矩的,罗刚不问,他就不敢乱说话,罗刚不让他坐,就乖乖地站着,不敢乱动。
这次,罗刚让他坐在了椅子上,王小栓有些受宠若惊,只敢欠着身子坐了半个。
罗刚看着有些好笑,自己不至于那么让人害怕吧?
然而他却不动声色地问道,“马守备的事情你也了解一些吧?”
“回把总大人,守备大人的事,小的是知道一些,但所知非常有限,大人但有所问,小的必当一一相告。”
罗刚微微一笑道,“王小栓,看来你还是有些头脑的,难道只想着做一个门军?”
“这小的就是这个命啊!”
“命是什么?命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的东西,想往上走,起步并不重要,关键是方向。好了,以后得闲好好想想吧。先问你件事儿,马守备日常都有些什么进项?”
王小栓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大人,你要问这个,小的还真就知道,不过,小的若说了,对守备可是大不敬了,大人可要多替小的担待啊。”
罗刚的脸色沉了下来,半晌没说话,最后幽幽叹道,“看来你的眼里只有守备大人啊!”
他的表情令王小栓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王小栓麻利地跪倒在地,道,“把总大人,并非小的心中有马守备,只是人在屋檐下,咱惹不起。如果大人能将小的收留帐下,小的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哈哈”罗刚笑了两声将他扶起,“肝脑涂地倒不至于,若是留在我这里,恐怕你会满嘴留油。此事容本将考虑,你回去之后问问,有多少兄弟愿意留下。现在说说马骏的事情吧!”
王小栓闻言大喜,起身之后,没敢再坐下,只站在罗刚面前恭敬地答道,“马守备有好几方面进项,吃空饷只是其一。他在兴县和岢岚州各开有一家酒楼,不过马守备只是幕后的东家,另有人替他打理。他在兴县还有一千二百多亩地,只是这几年连续大旱,所得大不如以前。除了这些,马守备还有一座铁冶厂,开了三个炉,都是当兵的给他干活,县中的缺额有一部分就在那里。”
“铁冶厂在什么位置?”罗刚的眼睛一亮。
“在南边恶虎滩附近,离县城大概三十里左右。”
屏退王小栓之后,罗刚在聚义厅中缓缓踱起了脚步。不知不觉他出了大门,信步登山而上。驻足石阶上,放眼而望,眼前苍茫的夜色,苍茫的群山,都隐在黑暗之中。
黑得正如这个世道,正如国家与黎庶的明天。
兴县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本是一块穷困之所,就在后世也是最近才有所发展。石楼山、石猴山,两山的山贼居然几年间掠得大量财富,而一城之守备居然也如此富庶,一出手就是三千两银子。
罗刚痛心疾首。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突然生出一种身在异乡的悲凉感觉,为这个时代,也为了自己。他想念父母,想念他的战友,想念那个他曾说过要爱她一辈子的女人。
往昔种种如繁花过眼,似梦幻飘零,可是那种想念却愈来愈深,真实而遥远。
叹了口气,罗刚缓缓转身,走回聚义厅。
这个时代,我来了,就来得轰轰烈烈吧!
大丈夫何处不安身立命,安身之处有了,也到了立命的时候了,纵然粉身碎骨,复有何憾!
聚义厅前,李全虎正静静地望着罗刚的身影,见他过来,上前说道,“把总,弟兄们都等你一起用饭呢。”
“呃!”
罗刚恍然道,“那快去吧,别让兄弟们久等了。”
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两天来,兴县似乎风云突起,连续发生了好几件事情,这片土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传出守备马骏率军剿灭石楼山、石猴山贼寇的消息。飞天虎和黑豹的尸身悬挂在了城头,五六百贼寇尸体在城外摆了好长一溜,十里八乡的百姓纷纷来围观,大批深受匪患的百姓上去一阵脚踢棒打,算是鞭尸泄愤。甚至还有乡绅给马守备送来了一块匾,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保境安民”四个大字。
随后又有消息说,本县县太爷冯子成被贼寇余孽绑走,意图索财报复。马守备亲率官兵将贼寇一举扫清,从仙人洞救出了冯县令。
这件事又让马守备大大地风光了一回,县令大人亲书安民榜,言明境内最大的两股贼寇已经剿灭,县治渐呈安泰,鼓励百姓耕种牧养。
几乎与此同时,兴县各地出现了太原鸿源货栈长期高价收购红薯的纸告。紧接着有消息传来,岢岚州、岚县、临县等地也出现了同样的纸告。
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什么事都有,谁知道红薯拿出去能不能换回来银子。百姓们听人家说说也就算了,谁都没当真。
可偏偏有人就信了,那是一个住在李家集的农户,名叫李三八。
有人信也没什么,可奇就奇在这个人不但深信不疑,而且还大张旗鼓地散布消息,雇佣人手帮他种地。
一个穷光蛋不自量力也想雇人种地,谁知道出了力气能不能拿到工钱。一时间,李三八的风头几乎盖过了马守备,成了兴县百姓的笑料传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