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率三百余骑,踏着泥泞的丘陵野地向西行进,罗裕口正是在这个方向。
尾随而来的数千护乡队虽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但那边的喊声却依稀可闻,滚滚人潮毫不停息地向这边涌来。
李自成露出无奈的苦笑,这些护乡队好象与他有血海深仇一般,阴魂不散。他不是没杀过百姓,不是没同百姓打过仗,但没有任何一次是和这么多的百姓斗过。
几千人啊,足足是自己的十几倍,还有火器,至少对方用过火器,手里还有没有就无从知晓了。
李自成到李家集来主要是拉些穷苦百姓跟着他攻打兴县县城,也顺便招些青壮加入自己的队伍。一般攻打坚固的城池,他都需要当地百姓的参加,至少可以吸引城头上的炮火。
他可以给百姓开出很高的条件,等兑现的时候再酌情处理,他需要百姓为他们去送死,更需要百姓补充力量。进入山西数月以来,原来的老营兵马损失严重,现在这点人马还有一部分是裹胁的百姓,以及收拢隔沟飞等人的余部得来的。
仅凭这么少的人同十几倍于己的护乡队作战,一是容易被人海战术淹没,二是即使胜了,自己也毫无利益可言。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做。
至此时,李自成已经有所警觉,兴县与他以往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县城都不相同,百姓如此齐心,其中定有原由。
只是孙东霸派来的向导也不知道详情,李自成只能闷在葫芦里,此时他更担心其他几路人马的处境。
向西行出了二十余里之后,绝大部分护乡队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尾随而来的不过是数十骑,若即若离地缀在后面。
驰上一道高坡后,李自成终于看到了他想要接应的人。
前方二三里处,打着“闯”字大旗的一队人马正快速向这边奔来。闯字旗后面,是一杆将旗,上面绣着斗大的“刘”字。
同官军作战或行军时,李自成很少打出旗号,但在招揽百姓时,他都会报出字号。
在他的心里,似乎觉得自己比其他的流寇要强一些,应该不那么令百姓忌恨,他就是用这些旗帜以同别的流寇区分开来。
打着刘字大旗的自然是军中的总哨刘宗敏。刘宗敏加入军中不到一年,年纪与李自成相仿,因他作战勇猛、灵活、机智,几次挽救队伍于危难之中。因而李自成格外器重他,特封他为总哨。
其实现在李自成军中并无严格的官阶划分,只是习惯地把每一队称为一哨,刘宗敏有总令各哨的权力。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李自成与李自成的夫人高桂英。余者即便是李自成的侄子李过和李自成的内弟高一功也不过是哨官和中军的职务,皆在刘宗敏的节制之下。
看到刘宗敏的大旗,李自成虽然塌实了一些,当他仔细看看大旗后面的人马时,他的心又凉了半截。
因为本应该是四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二百多人,比自己这边还惨。
“捷轩(刘宗敏的表字)”
李自成扬鞭策马奔下山坡,来到刘宗敏面前喊了一声。
刘宗敏早就看到了对面的李自成,此时听到召唤,他立即在马上施礼道,“将军,捷轩有负将军所托,损兵折将,惨败而回。不过,我有话要说,望将军慎重处之!”
“捷轩,这并不是你的错,有话但讲无妨。”李自成摆手道。
“将军,那护乡队人多势众,实在蹊跷,虽做百姓打扮,却多配有兵器,尤其是还有火器。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居然会演军阵,我与众兄弟冲锋之时,对方突然列出长枪阵,使我马不能前,多有掣肘。这哪是普通百姓所能列出的?而且据我观察,护乡队中有一些行伍出身之人,定是官军无疑。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朝廷怎么能将百姓组织出如此阵势?”刘宗敏疑惑道。
李自成点了点头,道,“捷轩所言甚是有理,我也看出其中问题。这绝不是普通的民勇,你我二人吃了亏,想必别处也不会好到哪里。现在随我会合其他诸军,立刻离开兴县,此地不宜久留,损失的兵马到别处再招,千万不能再折损老营的兄弟了!”
“将军说的是,我已令其余三哨人马火速月兑离护乡队的围杀,到合查山下待命。”
“好”
李自在点头道,他对刘宗敏此举非常赞赏,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少损失很多弟兄。说穿了,他就是把护乡队都杀光了,除了得到一个残杀百姓的坏名声,实质上的利益丝毫都没有。
刘宗敏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令是下了,派给玉锋(田见秀的表字)和一功传令的人已回来复命,到汉举那儿去的人还没回来!”
汉举说的便是哨官袁宗第,此人年轻气盛,是个好战分子,因而刘宗敏担心他故意抗令不遵。
李自成也意识到了这点,忙对刘宗敏道,“速再派人传令,如不遵从,军法从事。”
“是”
刘宗敏应了一声,点了三个兄弟欲派往蔡家会,这个地方便是袁宗第的所在位置。
还没等那三人离开,远远地又来了一队人马。
李自成和刘宗敏急忙放眼观看,等对方近了,他俩才发现,来人正是袁宗第。
此时他身后的兄弟已不足五十人,而且个个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样子。
见如此惨状,李自成忙问道,“汉举,别的兄弟呢?”
“闯将”
袁宗第哽咽一声道,“都是哪来的护乡队啊?他们太无赖了,根本不讲套路,仗着人多,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火砖、火箭喷筒、翻箱雷这些破玩意,左一个右一个的,防不胜防啊!就一支护乡队还好,一会儿来一支,一会儿来一只支,好象兴县的老百姓都组成了护乡队。咱们的那些兄弟,都都扔在那儿了。”
“什么?都扔那了?只回来这么几个?”
李自成惊叫一声,连问了几句,此时他只感觉心中一痛,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听到答案时还是无法承受,那些人中至少一半是老营的兄弟啊!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
“闯将,在下甘愿领罪,都是我一时大意,不然唉”
强压心中的悲痛,李自成扫了一眼身后远远观望的李家集护乡队的先锋骑军,转头说道,“汉举不用自责,那护乡军实在有些蹊跷,就连我和总哨也吃了大亏。咱们赶快离开这里,不能再和护乡队硬碰了,拼不起啊。其余事情等以后再做计较。”
说着话,他一拨马头带着人马避过护乡队的行走路线,向合查山方向行去。
李自成所带的那些人都是骑军,而刘宗敏除了骑军,还有一些步军,大约一百多人的样子。袁宗第本来骑军和步军也都带了一部分,但被护乡军杀得只剩下这么点骑军了。
为了使步军能够跟上,李自成并没有放开马速。一路上,他徐徐策马,时而观察着周边大片翻耕的土地,时而看看疏浚畅通的灌渠。有时他会奔到高一些的地方放眼四顾,有时他又驻马沉思。
眼中所见,与他以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有着巨大的差别。尤其是大雨新歇,湿润的土地上散发出阵阵泥土的气息,可以想见这大片大片的土地种植之后,将会有个怎样的收获。
难怪他们会组织起护乡军,也不对,就凭这些尚未耕种的土地,那些老百姓绝不会如此拼命,里面还有行伍出身的人,又有火器,到底怎么回事呢?
李自成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感觉抓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那些护乡队集结在一起,不要命般的架势不正是自己想要裹胁百姓所达到的效果吗?
只是,这些百姓的矛头却是对着自己!
一定有古怪!
最终,他还是没有找到那最重要的核心,只粗略得出了上面的结论。
一众人马行出了大约十里多路,忽然合查山方向一几骑飞驰而来。
“报闯将,高头领派我等前来求援!”方一来到队伍前面,其中一人急忙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急问道,“是不是高一功也碰上了护乡队?”
“护乡队?”
那人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回道,“不是什么护乡队,是官军。”
“哪里的官军?有多少人?仔细说来!”
“高头领带着众兄弟在合查山外围拦截岚县的官军,刚好遇到岚县守备程子仁带着不到四百人过来,被我们一阵冲杀,灭了他们二百多人。程子仁带着残余官军跑出了山外。高头领担心他们再来,便在附近守候,不料他们来是来了,却带来了刘光祚和兴县守备马骏,有一千多人的样子。高头领一时不察,竟同时三面受袭,特派出了几拨兄弟出来求援,没想到在这碰到了闯将。”那人一口气说完,求救似地看着李自成。
李自成听说官军只有一千多人,心中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这数目可比护乡队少了许多。他现在不害怕官军,却担心遇到难缠的护乡队。
“捷轩,你带步军在后面,我与汉举带骑军先行一步!”李自成略一沉吟,对刘宗敏说道。
“将军尽管去,一切小心,捷轩随后就到。”刘宗敏拱手道。
李自成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对着骑军大喊一声,“跟我来!”而后跟着报信之人扬鞭而去。
带着四百多骑军又行出十余里,此时距合查山已不过十几里的距离,起伏的丘陵间,又有几人从前方狂奔而来。
“报闯将,高头领让我等来报,李过李头领和田头领已经带人前去支援。我军已占上风,官军正在败退,请闯将定夺!”
“好,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
李自成兴奋地说道,而后高举手中的宝剑,高声下令,“随我来,断官军的后路,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