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夏风吹过原野,草似乎也承受不住太阳的灼烤,绿色也变得淡淡的,淡成了微黄。
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下边连接着大片大片的耕地,说是耕地,是因为从丘陵上望去,依然能看到凹凸不平的垄台和垄沟,如同一把大梳子在广袤地土地上梳过,留下了高高低低的锯齿。
事实上,一眼看去,如果忽略了这些属于耕地的特征,单看那连成片的黄绿色,任是谁都会认为这原本就是荒地。
是的,荒芜了的耕地。
如今本应生长庄稼的耕地上却长了许多野草,野草也有些荒疏,因为干旱,就连野菜也生得不多。
就在这荒芜的耕地上,正有三四十名百姓在田间各处寻找着为数不多的野菜。
这里是大同平虏卫井坪千户所地界,到此处已经算是井坪所的南端了,因为卫所附近的野菜都已挖尽,这些百姓不得不走出几十里,到这里来觅食。
这些百姓皆衣衫褴褛,精神萎靡、困顿不堪的样子,他们彼此分散开,各自在一定的范围,全神贯注地寻找着。
偶而将寻到的一棵野菜小心地挖出来,放到旁边的篮子里,而后又继续寻找下一棵。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做得非常专注,心无旁骛。甚至连附近的岭上新来了一伙人也未能发觉。
这伙人约百名左右,均骑乘着高头大马,做官军打扮。为首之人,正是从石楼山赶来的罗刚。
此时已是他与马骏见面后的第十一天,自马骏离开后,他重新做了一系列部署,派出了多路人马实施新的行动计划。而且,他在山中多停留了数日,在亲自办理了几件事之后,率着这些兄弟赶到了这里。
这里是罗刚的家乡,是他记忆中最为熟悉的一片土地。
此时,他眼圈发红地望着岭下,鼻子有些发酸。
回到记忆中的家乡,他有些想哭,但不是因为对故土的眷恋,而是因为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正在注视着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弱青年,头发有些蓬乱,衣衫破旧,裤子皱皱的,只及小腿。穿着一双破烂的草鞋,两只脚都黑黑的,几乎看不到本来的颜色。
只是看到他的侧脸,罗刚便觉得是那样的熟悉,记忆中,此人叫吴阿山,正是罗刚家的邻居,也是同罗刚一起长大的发小。
那青年专注地挖着野菜,许久之后似乎有所察觉,向罗刚这边匆匆一瞥,而后又继续在地上寻找着。
大同属于九边之一,最大的特点是官军多,这里多数耕地是军屯,住的多是军户,也就是世袭当兵的。在这里,天天能看到官军,因而罗刚等人的存在并未引起吴阿山的任何注意。他也没有认出罗刚,依然继续挖着他的野菜。
罗刚拨转马头,返回岭下,身边诸位兄弟紧随其后,也下了土岭。
对旁边的一位兄弟轻声吩咐了几句之后,那位兄弟立刻催马再次上了土岭,时间不长,他将吴阿山领了过来。
吴阿山将篮子护在臂间,低着头走到众人跟前,略抬头匆匆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似乎抬头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看向对面的目光中并没有焦点,连近在咫尺的罗刚也没能认出来。
他有些胆怯,有些畏缩,没敢主动出声,只等着这帮军爷先问话。
半晌,罗刚叹了口气道,“阿山,你看看我是谁?”
吴阿牛闻言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已经下马的罗刚,“你你是罗刚啊你真发达了。我要去告诉乡亲们去”
“不着急”
罗刚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吴阿山,“阿山,且说会儿话。”
“啊好好”吴阿山答应道,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罗刚,你爹和你娘都不见了,你家的屋子也给娄老虎推倒了,还有虎子和冯大哥家也是,人都不见了,房子也都没了。”
“为什么给推了?”罗刚皱眉问道。
“娄老虎要盖一幢宅子,用那块地,就把房子都给推了,家里的东西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你们几户人家都不见了,我们暗自里寻思是不是给娄老虎害了!”吴阿山道。
罗刚脸色难看地拍了拍吴阿山的肩膀道,“阿山,你放心,几家人都好好的,被我接走了。让乡亲们担心了,罗刚在这儿向大伙表示感谢!”
娄老虎是指井坪所的千户娄希尧,此人为人险恶,罗刚派李全虎接几家家眷之时,并未让李全虎公开露面。而是派人分别通知三家,以挖野菜为名出来聚齐,李全虎事先准备好马车,上车就走。
因而三家人出来,家里的东西都没有带出来。实际上,他们的家中都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是老人好怀旧。当罗刚与爹娘说要回来一趟时,老人特意叮嘱罗刚将几件有特殊意义的东西给带回去。比如他娘出嫁穿的那件红袄,还有娘给爹绣的一个荷包。
见爹娘如此,罗刚特意去见了虎子和冯林的爹娘,两家也都有东西要带出来。罗刚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记在了纸上,小心地给揣在了怀里。
刚一回到家乡就听到了这个坏消息,他的心里涌起了无边的怒意。
吴阿山没注意到罗刚的表情变化,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谢天谢地,老人家都没事就好。前几天衙门的人来验勘你的户籍,说是你从了军,我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是在兴县。我这几天准备多挖些野菜,给爹娘多预备些吃食,然后到兴县去给你送信,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到你了。”
罗刚闻言,心中一阵感动,吴阿山的脾气秉性如何他很清楚,从来不会和自己空卖人情的。
使劲握了握吴阿山的手,罗刚凝重地说道,“阿山,难为你有心了,这段时间,你们受了不少苦。既然回来了,我就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你”吴阿山听罗刚如此说,才惊讶地打量起他来,至此时他才看到罗刚身上所穿的协总军衣,“罗刚,你你居然当上了协总?”
“不值一提。”罗刚微微一笑。
罗刚回答时,吴阿牛边听边注意着周围官军的反应,听着罗刚所说似乎有些吹牛的成分,而那些官军却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个个笔直肃立着,没有一人乱动,更没有一人做出任何笑谑的表情。
这一番观察,他确信了,罗刚的确当官了。
看着罗刚威风凛凛的样子,他感叹道,“罗刚,咱们穷兄弟中终于有人出头了,我高兴啊,你的官升得真快。孙二歪他娘的四年前当了个小旗,看他那个德行,把咱们兄弟都不当人看。怎么样,四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小旗。你刚一从军,立刻就当上了把总,要是让他知道,能把他活活给气死。”
罗刚摆了摆手道,“我回来的事情先不要声张,只须你一人知道即可。这次回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行,你说了就成。”
吴阿山道,“求你个事,要是你那里还用人的话,我想跟着你干!”
“没问题,以后会有许多大事需要你做,这个先拿着。”说着话,罗刚从坐骑上的褡裢里掏出了两把银子,一古脑的都给了吴阿山,“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挖野菜了,这些银子先拿着,眼下有件事需要你办!”
吴阿山看着怀里白花花的银子,多得晃人的眼,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粗粗估计一下,差不多有四五十两之多。
“这”
此时他仿佛感觉如身在梦中,竟一时间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