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耿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为人精打细算,在族里是专门负责账务财理的,而雷鸿的债务也是他在处理,他一出现在这里,不用多说,自然是为了债务来的。
来到雷鸿跟前,段耿不冷不热地问道:“今天赚了多少?”
“四十五枚铜币。”雷鸿回答的声音很小。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前曾经看过父亲跟别人还价,绝对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价格。他应该把赚到的钱故意说得少一点才对。
“这么少……好吧,拿二十个出来。”段耿一边说一边舌忝舌忝手指,翻开账簿。
“可是——”
“怎么?”
“我、我还得买些材料,还有吃的。”雷鸿把钱袋紧紧地握在手里,他虽然名以上是属于段氏一族,但从他到现在还是姓雷就知道,他不为段氏一族所容,自然也就没有权利享用专门为段氏孤儿准备的餐饮和资助,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段耿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哼,你前几天在族长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你来打铁还债,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原来也就这么点本事!”
雷鸿只感到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咬紧牙关,拳头都要握出血来似的,没有出声。
“你瞪什么眼?你雷鸿有跟我瞪眼的资格吗?……哼,我算是怕了你了,反正逼死了你,债更讨不回来,这样吧,你以后按月还债,每月至少一百铜币,也就是一枚银币,月间的盈亏我都不予干涉,不过你月底可不得再拖欠,否则,哼哼,可有你好瞧的!别忘了族规是怎么惩罚欠债不还者的!”说完,朝他脚边狠狠地吐了口痰,扬长而去。
雷鸿长长地吐了口气,开门进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心中说不出的厌恶:这个段耿简直就是个势利小人,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口一个小雷,叫得可亲热了,现在父亲一死,他立马翻脸不认人……
雷鸿叹了口气,不愿再多想这些,他知道父亲没有留给自己什么,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现在势单力薄,根本不能跟这些人翻脸,他只能忍,但他相信,绝对不会忍太久的。
从那天以后,雷鸿给自己的小铁铺起了个名字,叫“雷家铁艺”。
他还特意做了块木头招牌挂在家门口,他一丝不苟地做好打铁生意,不断地精进手艺。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打铁还债,为了能活下去,他放下了所谓的脸面,在卖场里也大声吆喝起来。
这样几经周折,倒也在卖场里混了个脸熟,而且他的手艺精道,虽然不是铸造师,但在这个小镇上,倒也是无人可比。
知道自己的手艺在当地是最好的,他也不再贱卖,而是理所当然地抬高价格,有时抬得比同类的商品高出三倍,甚至五倍!
即便如此,一天之内,所有铁器也都一售而空。
他不再盲目行事,而是回忆父亲如何办事做人,所以为了不挤兑同行,也为了能让自己的生意更长久,他每次最多只带五件铁器,卖完后七八天都不会出现。
同行见他生意火爆,的确担心了一把,可是后来见他价格又高,东西又少,而且不是天天来,也就不太计较,因为他拉走的都是少数有钱的客户,而其他人卖的都是中下等客户,即使雷鸿不来,这些有钱人也不会去买他们的便宜货。
便宜无好货嘛,谁说不是呢?
再加上大家看他正值少年,却一脸伤痕,孤苦伶仃,都有些同情,所以大家互不挤兑,两个月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而雷鸿的生意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易市里的人渐渐都知道有个雷家铁艺,做工精细,手艺称道。
他以往经常跟父亲去巨石城,见过些世面,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每当还了月债,除去自己的生活费跟购买材料的费用后,如果还有盈余,便会拿出一些来,买点酒肉或者糕点,给周围的同行小贩分食,一口一个大叔大哥,叫的亲热,听得人顺耳,这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都接纳了他。
不久前,还有个小贩帮他拉了一个要做祭祀的氏族的生意,这一单下来,雷鸿净大赚了三枚银币,而且因为手艺太好,那族长特别称道,还留他吃了顿饭,又额外多送三十枚铜币。
第二天雷鸿就给那小贩送去了二十枚铜币作为答谢,那小贩自然大喜,逢人就夸雷鸿大方,会做人,会办事。
这样一来,其他小贩甚至不是同行的,都乐意帮他招揽些生意,从中抽些好处。
起先,是雷鸿的收入根本不足以还月债,只能靠上山摘野菜糊口,把原本的饭钱都垫上还债,可过了不到三个月,他就做得有声有色,而且游刃有余,不但提前十多天缴纳了本月的月债,甚至还能有余钱来给自己添置一点日用品。
而他的性格,也由以前的孤傲内向,自怨自艾,变得开朗平和起来。
至于那位老谭,雷鸿跟人打听过,大家都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佣兵团,是自由佣兵,并不常来南镇,有时数月才看见他一次,雷鸿也就不去理会了。
他倒不是记仇,老谭做的事在他看来其实是不值得一提的,但正是老谭的所作所为,教会了他什么叫做生意,他只希望见到老谭后,能当面跟他道一声谢谢。
生意好起来,他的自信也越来越强,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黄昏,雷鸿挑着担子往水井处去打水。这是是族里唯一一口水井,早上是族长跟长老们专享的用水时间,过了午后,才轮到其他族人,而到了旁晚过后,才轮到他雷鸿。
可就在雷鸿来到井边,刚要放下水桶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停下!”
雷鸿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着灰袍、发须斑白,鹰钩鼻,面带威严的老者带着两名侍从正大步走来。
这老者正是大长老段石心。一见他来,雷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自从那晚跟段石心针锋相对争执之后,他明显能感觉到,段石心绝对是针对自己家在落井下石!
族里的大多数人都跟他父亲不和,但其中可以用“仇恨”来形容对雷家态度的,就非段石心莫属。
父亲在世时,段石心尚且能找机会打压他们,尽管每次都凭着父亲的机智和果敢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可现在父亲已然过世,段石心就再也没有任何顾虑,要收拾他雷鸿这么个废物少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本来在开始打铁还债的时候,雷鸿就小心提防着段石心,可当时这老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即使在路上碰见,段石心也当没瞧见他一般走过。
久而久之,这就令雷鸿产生了一个错觉,他天真的以为段石心已经放过了自己,毕竟现在他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对段石心而言,连威胁都算不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段石心年过七旬,却行事谨慎,从不行险,这也正是他稳坐大长老位置二十载的最大秘诀。
段石心不是放过他了,而是在等机会,等一个可以一下子让他被搞得很惨的机会,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要将对手搞得痛苦不堪——这就是段石心的行为准则。
就算是面对一个少年人,也是如此,更不用说,此人还是跟自己有仇之人的儿子。段石心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而现在,段石心见雷鸿的生意越来越好,月债也还得轻松起来,便心中生恨,生出事来。
段石心来到雷鸿面前,昂着头,轻蔑地斜视着他,宣布说:
“雷鸿,你听好了,你非我段氏族人,不得使用族内一切物资,按理说,这井水早就不该分你,可是念在你年幼带伤的份上,我才求族长格外开恩,不过,现在你既然能提前半个月还清月债,那就说明你有能力自己解决水的问题,所以,从今日起,要么你就到别处打水,要么一桶水十铜币!你听清楚了吗?”
面对着面若寒霜的大长老,雷鸿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他忍了。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不是段石心的对手,这口气,他咽下了,可这次羞辱,他却深深地记在心里。
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就在段石心话音刚落的瞬间,雷鸿便立即挑起担子,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