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多大啊?我心里算着,那是八三年吧,我十岁,她比我小一岁。
那年给我们感受最深的就是滔天大水。也不知道水怎么一下子那么多,从四面八方都出来,最主要的是从上面来的。那些天,老天爷总是不高兴,阴沉着脸,动不动就掉眼泪,不是淅淅沥沥的小豆豆,就是冰雹大的泪珠,直叫草房子里都有了水,像一串连绵不绝的珍珠,晶莹透亮的样子。我们就一起用手捧着,看谁接的多。为了接的多一些,我们抢着有利的地形。两个小就黏在一起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这和二十几年后——也是几年前我们在一个被窝里,两个大也是黏在一起,却向着相反方向睡着,不停地较着劲像极了!
我们在家里使着力,大人都在埂上使劲。我们村临河而建,村叫九华村,河就叫九华河,它从佛教名山九华山发源。不是汛期的时候,九华河像个温柔的少女,面带桃花,含着羞,轻巧巧的迈着无声的步子从村口走过,怕是打扰了我们宁静的梦乡。但现在,她却变成了不择不扣的悍妇,披着头散着发,咆哮着,像个魔鬼,无情地冲撞着单薄的河堤。河堤上是一群恐惧的村民。其中自然有我们的父母。他们都和所有人一样,像一只只渺小的蚂蚁望着愤怒的河水,脸色苍白,他们都清楚继续填着沙包一点意义都没有。但谁也不敢跳下去和她较量一番。就像发了狂的招弟我也不敢近身前去,只敢在远处看着她发怒,看着她哭,心里颤抖着,痛苦着。这个时候,河堤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也许是河水疯狂的叫喊让我们在屋里也变得不安分,也许是在屋里待了太久实在无聊,总之,我们牵着小手,一起出来,我们要到河堤上去,看看河水是怎样凶猛而可怕。那一定可以很刺激我们幼小的心!但我们没有看到,还没有到那里,只是远远的看,就看见到处都是白色,白色连接着天,只有天是黑的。还有白色河水的边缘也是黑的。那黑色的河堤像是水中最后一只做着垂死挣扎的蚂蚁。那里人们在大声喊着,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就看见人群四散开来,吵闹声,拼命的喊叫声像爆炸的余波滚滚而来。
这回能听见他们喊什么了。
“快跑,快跑呀,破圩了!”
“快回家搬东西!快!”
“……”
接着,父亲像旋风一样从远处冲来,一手一个捉小鸡一样,把还想跑的我们逮住,撒腿往家跑。母亲跟在后面,神情慌张,只有我们还笑着,望着人们都往家跑,捉猪的,拿鸡的,都拍着小手说:“真有趣,真有趣!”我们在父亲的夹窝里笑着望着,小脸蛋都是红扑扑的。
到了家,父亲的脸跟老天爷一个样,阴得很。他咬着牙,和母亲收拾东西,有的放到高处,有的则打成包,叫我和招弟两只小手上都拿着。我们没办法再跑,就看着他们忙,也看着外面的天又下起大雨来。
终于他们忙好了,又把东西往船上搬,一件一件的,两个人动作真快,一刻都不停。起先我还看着热闹,待看到白色的水从四处包围我们,像水漫金山一样把刚才还是陆地变成了湖泊。我们都不敢笑,心里装了兔子,兔子打着小鼓。
招弟最后还是吓哭了。她看见她爸爸妈妈已经驾着船要出村去,看到她却不叫她上去,招弟哭着叫:“爸爸,带上我,带我走。”他爸爸跟老天一样铁着脸,不做声。父亲听到哭声,放下手中的活,冲着他喊:“烙铁头,把你闺女带走。”烙铁头的船飞快,眨眼就要消失,他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只从远方传来话:“我没闺女,那是你媳妇。”
我们都听到了,我看着还哭的招弟说:“别怕,招弟,我会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我那时似乎有些明白媳妇的意思,那应该是一辈子最应该好好待她的一个人。
我们上了船,离开了村子。当我再次回头看它的时候,除了滔滔河水白茫茫的一片,其余的什么也不见。屋顶也渐渐的像是河中漂浮的垃圾。招弟还在哭,我让她靠着我的肩膀,我说:“你睡吧,你怕水,睡着了,你再醒来就看到新家了。”她很信任地点头,当真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