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打了个寒战!我好像看到蛆虫爬满了我的身,路人捂着鼻子匆匆而过,跺着脚骂道:“这个死鬼,死也不死远些!”或者会是这样的说话:这是某某,妻子和他离婚,他又有绝症,完全的绝望,于是自己解决了了,可怜的家伙!我想,他们这样的说,他们会顾及到我的感受吗?一个都已经死了的人,还要遭到这样的议论,何必呢?
可是我还会有感受吗?还有必要顾及我的感受吗?还会有人想到我的感受吗?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我却又在庆幸自己,在最后的一秒钟,我终于说服了我的双脚,终于从崖上撤下来,我才能看到这一切,我才能想到这一切。是的,活着真好!我又何尝不想这样活着,就算是和她分手,就算想起童年的誓言,也只能让我心痛,却也不能让我放弃生命。但就算我再不舍,我也得放弃。我是个死囚犯,我也不想上刑场,我也不想看不到日升月落,但命里注定的一颗子弹还是会呼啸而来。那扩散的癌细胞正在做全身总动员,它们会随时发动总攻,让我屈服,使我倒下,一切器官停止工作,所有的系统瘫痪。到了那个时候,在最后的一秒钟,我只是一具令人作呕的尸体。谁要看上一眼,都会一辈子记得那幅丑态,那将是永远的噩梦啊!
就算我命好,一切外表都还好,甚至我俊美的外表都在。可是那漫长的痛苦,无限的恐惧比病痛更加折磨人。而我身边不会有任何人。没有,我只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靠着一滴一滴的液体苟延残喘,一下一下的数着剩下的日子,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又渴望着病魔发点善心早点带我离开这个伤心的黑暗的地方。
那是孤独啊,只有孤独过的人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绝情,不是死亡,却是在死亡的通道中看着死神一步步地走来!我可以面多死亡狰狞的笑脸,却没有勇气在四处都涌动着阴飕飕的风的黑暗世界里结束我的呼吸。要是那样,我宁愿在阳光下,在温暖的地方,在嘈杂的人声中远去。
我的一生已经够悲惨,为什么还要在最后落幕中再来一次无比的凄惨呢?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的最后一次一个有尊严的美丽的结尾呢?
现在我在想,过了这些天,我还能去干些什么,我还要做些什么准备,为了我最后的尊严,也为了生命最美丽的瞬间。生命是如此的美好,我已经辜负了上帝给我的恩赐,我绝不能再次玷污生命的神圣!我暗暗下了决心,我要在最后的日子里享受美丽,留下美丽,从美丽中来,再到美丽中去!
母亲还是先回来,她说这老头子,真磨叽。我接过菜篮,碰到她的手,那手是老松树皮了。她的手跟着父亲劳动了一辈子,几十年艰难的日子不是弹指一挥间,而是茫茫无期的贫困,病痛和灾难!她和父亲已经经历那么多,这次,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痛,妈妈,你和爸爸能坚持得下来吗?妈妈,你一定要坚持下来,爸爸老了,你年轻一些,你要坚强啊,妈妈,老态龙钟的爸爸多么需要你的搀扶!
我咽下心里的泪水,说没事,爸爸腿慢,咱们先聊会儿,不让咱爸听。
“聊什么,臭小子。”老妈一瞪眼,不高兴的,“招弟也不回来,青儿呢,你呀!”她使劲地戳我脑门。
我说青儿上课呢,没空。没说招弟。
她转了个眼圈,骂道:“你当老娘老糊涂了,今天礼拜天,蒙我啊。”
“啊?”我顿了一下说,“礼拜天她也上课,上辅导班,哪有空啊?要不,明天跟我一起去城里,爸爸也去。”我这样说,当然知道她会摇着头说:“去不了了,哪里也去不了,你看你爸爸老的腿脚都不方便,离不了我,我也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在家。”
说着,老娘很是叹息,又说招弟怎么样,待你好吗?我说好着呢,别总是挂念我,你们俩好就行!
“我们好?傻儿子,你们不好我们怎么好得了?”老娘的声音大得很,中气十足。我真为她高兴,有副好腰板,比什么都强,就算我不在了,有她,我也放心了。
正想着,老娘又一个人在说话,这是她的习惯,我说过她一次:“自言自语的有什么意思?”她一瞪眼,就骂:“你这个不长良心的,你常年不回家,招弟连个门都不进,我跟谁说,跟你爸,说不到两句就吵起来,不只有自己说给自己听!”
我也不打断她,听她说,好好听听娘的声音,娘的声音我从小就爱听,听她哼唱着童谣,在她有节奏的哼哼中舒服地睡着。多听听吧!我真想像个孩子爬到她的膝上,仰着头去听。但我不能了,这样会吓着她,她会感到不安。还有,我这七十多磅的体重老娘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把我们一边抱一个,一个腿上坐上一个?那时我们在娘的腿上拍着手,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