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天色渐暗。
经过一天的惊吓和警方的审问,罗维家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虽然惊魂未定,仆人们还是如常般运作着。
八点半,屠欢和杰克连同安利警探一起,再次来到了音乐厅,当然罗维一家三口和那老总管都一并被请了来。
音乐厅里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但地毯上还有着骇人的血迹,提醒着众人那桩不幸的命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利警探,我以为你此时此刻应该去抓杀人凶手,不是吗?我不了解有什么急事,让你必须在这个时间,再次打扰我的家人。”一脸严肃的罗维先生负手看着安利探长,振振有词的指责着那倒霉的家伙。
“抱歉,罗维先生,请不要责怪安利警探。”屠欢看着他,道:“是我要求他一起过来的。”
“你什么意思?”罗维转过身,愣看着她。
见状,杰克适时的插话道:“先生,乔依丝小姐的意思是,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失窃小提琴可能在哪里的线索。”
闻言,罗维一怔,玛丽夫人坐直了身子,埃米莉更是瞪大了杏眼,只有老总管继续维持着一号的扑克表情。
“你找到小提琴了?你不是说那把琴被凶手抢走了?”玛丽夫人温言软语的说。
“事实上,夫人,这么说的是你。”屠欢柔声道:“我所知道的,都是你托苏告诉我的。你告诉苏,布莱克大师死了,而你找不到小提琴。”
“呃,是的,当厄文总管在音乐厅发现布莱克时,就没看见那把琴。”玛丽夫人紧张的绞扭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把史特拉底瓦里的小提琴是先父留给我的,对我意义重大,所以我第一时间就请厄文去布莱克房里寻找,那时琴就已经不见了,因此我才联络了苏。”
“这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把琴确实不见了。”罗维先生微恼的道:“你早上不是也说过,布莱克不是自杀,是被人谋杀再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不是吗?”
“是的,当时我和杰克看了现场,便知道布莱克是被谋杀的。”屠欢看向那个男人,微微一笑,把话丢给了他。“是吧,杰克?”
被点到名,杰克眉一挑,但仍是上前,接着说:“是的,罗维先生,今天早上我到音乐厅时,很快就发现布莱克先生的死亡是来自于外力,但我当时不是很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被杀,直到我在——”他看向屠欢,朝她点了下头,道:“乔依丝小姐的协助下,发现音乐厅并非是第一现场.布莱克先生的卧室才是。凶手先在西厢的卧室里引诱布莱克先生,趁他分神时,突袭了他,致他于死,然后才和共犯一起将尸体移到位在东厢房这边的音乐厅。”
“共犯?”埃米莉脸色苍白,有些惊慌的捂住了嘴。
“是的,凶手一人无法搬移尸体,所以一定有共犯,且在凶手设计吞枪时,此位共犯协助凶手让布莱克坐着。”说着,他朝那摊血迹走去,并道:“我们都可以看见,血迹喷溅的痕迹在他脑后呈现放射性扩散,但请注意,他左方这里的地毯,却有一部分是空白的。”
他指出那块在喷溅边缘的空白处,“如果依照喷溅原理,这里在凶手开枪时,应该有东西挡住,但我询问过来宾与仆人,每个人都说,这钢琴椅旁并没有摆设过任何家俱,这张钢琴椅没有椅背,我想当时那位共犯是负责扶住已经死亡的布莱克,好让凶手可以开枪。”
“等等。”始终保持安静的总管,在这时淡淡的开了口:“先生,照你这么说,布莱克在卧室就已经死了,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功夫的移尸,移动尸体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我认为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就只是小偷想要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所以开枪杀了布莱克大师,然后趁夜深人静时逃走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屠欢看着那位老总管,道:“事实上,小捏琴失踪,是凶手故意要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这是外来的小偷做的事。”
“等等,你这话难道是怀疑杀死布莱克的凶手,是我家里的人?”罗维先生脸色难看的问。
“不是怀疑,我们确定是在这屋子里的人做的。”屠欢收起了笑脸,看着罗维先生说。
“你怎能确定?”罗维恼恕的道:“就像刚刚总管所质疑的,如果是小偷,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移尸?即便是在三更半夜,要把尸体从西厢搬到东厢,还是有很大的风险。”
“罗维先生,贵府的警报器从头到尾没响过,也不曾被人破坏,这证明这必定是内贼所为。”屠欢瞧着眼前众人,道:“而死在卧室里,和死在音乐厅中,有很大的不同。卧室太私人了,音乐厅则是公共场合,凶手不想让我们从卧室联想到布莱克的私事,像是昨天晚上,有谁上了他的床。”
闻言,安利队长轻咳了两声,道:“咳嗯,乔依丝小姐,容我提醒你,布莱克大师的床是干净整齐的,他昨晚上并没有上床。”
“我不这么认为。”屠欢瞧着安利队长:“要重新把床铺好,并不是件难事,事实上,那只需要几分钟而已。”
安利队长一愣。
“凶手只是不想让人以为布莱克曾经上庆,想掩饰这件事。”
“为什么?”
“我想昨天晚上,凶手也在那张床上。”说着,屠欢看向玛丽夫人,道:“因为布莱克卧室的门窗都没有强行入侵的痕迹,我认为是布莱克让凶手进门的,因为布莱克和凶手认识,他们认识很久,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危险。”
玛丽夫人脸色一变,捂着唇柔弱的说:“噢,天啊。”
“乔依丝,你现在是要指控我妻子非但和布莱克有染,还杀了布莱克?”罗维不敢相信的瞪着她,大发雷霆的道:“这实在太扯了,布莱克和我是二十多年的好友,玛丽还将我岳父的小提琴借给他使用,现在你们竟然来指控玛丽谋杀了他,这实在可笑。况且,如果真的是玛丽,为什么她要偷自己的小提琴?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好友?何况她没有任何杀他的动机啊!”
玛丽夫人握着脸色苍白的女儿的手,微恼的看着她道:“没、没错,这太荒谬了,你没有任何证据,你和他都没有任何证据就来指控我。何况若我是凶手,为何要主动请你来调查?”
“因为你以为我只是个三流的侦探,若我是一流的,为什么会需要去当模特儿兼差呢?所以我的调查技巧想当然不怎么样,你找我来,同样只是为了掩入耳目。”屠欢直视着她,一扯嘴角:“至于你的动机?今天下年,我和杰克一起到布莱克先生的卧室里查看,我在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屠欢说着,把那装在证物袋里的蕾丝内裤拿了出来。
那一秒,一直勉强维持镇静的玛丽夫人,脸色刷得和雪一样白。
“那不是我的……我没有……那有可能是任何人的……”她抖着雪白的唇道。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衣物。”屠欢看着她,说:“但我相信警局的鉴识专员,可以藉由上面残留的DNA,验出这件私人衣物是谁的。”
“是我的。”
娇女敕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埃米莉气恼的上前,怒瞪着屠欢道:“这真是够了,你不需要去请人验证,那件衣物是我的,和布莱克上床的人是我,不是我母亲,你不用再指控我妈是杀人凶手,因为她没有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是我。”
“埃米莉!”原本气愤不已的罗维不敢相信的呆掉了,震惊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女。
玛丽双眼含泪,脸上血色尽失的捂住了唇。
埃米莉义愤填膺的红着眼眶和父亲说:“我只和布莱克上床而已,我没有杀了他,他是我的音乐老师,我爱他!”
这番宣告,让安利队长傻了眼。
“我们知道你没有杀了布莱克,动手的人是玛丽夫人。”杰克开口道:“我调查过,玛丽夫人和布莱克在学生时期曾经交往过,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而分手。”
“那又如何,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埃米莉生气的说:“布莱克这么高大,母亲的身材只有他的一半,怎能杀得了他?而且安利队长也说了,布莱克身上没有其它外伤啊!”
“她用了胰岛素。”杰克看着那年轻貌美的女孩说:“厄文总管有先天性的糖尿病,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玛丽夫人和总管要了高剂量的胰岛素,趁布莱克不注意时,注射到他身上,高剂量的胰岛素会引发休克,今天稍早我打电话去警局问过了,法医已经在他耳后发际处发现了注射的针孔。”
屠欢走上前,来到玛丽夫人前面,看着她:“我们人体中本来就会自行产生胰岛素,而且会被人体自然吸收代谢掉。你本来可以让他躺在床上,当做是自然死亡的,但为了掩饰你真正的动机,布莱克昏迷后,你让厄文总管进门,重新铺好了床,一起把布莱克抬到音乐厅,再安排他开枪自杀。但你还是担心自杀太可疑,所以便要厄文总管去拿了小提琴,再安排了强盗杀人的谋杀动机——”
“够了!”她话未完,玛丽夫人就掏出了一把手枪指着屠欢,气愤的道:“够了!别再说了,不准你再胡说!”
屠欢愣了一下,有些傻眼。
OK,她没想到这女人会真的随身携带枪枝,当然也没料到有警察在场,她竟然还傻得会动武。
“嘿!别激动!”安利队长吓了一跳,立刻掏出手枪来,对着玛丽夫人警告:“把枪放下!”
“夫人——”厄文总管担心的想上前。
“别过来,我会开枪的!”玛丽死白着脸,警告他人。
“玛丽,你在做什么?!”罗维大惊失色的看着妻子。
听见丈夫的声音,玛丽分了下神,正当屠欢伸手想制止她时,在那瞬间,一只大手从旁抓住了那把枪,动作快得连屠欢也吓了一跳,然后她才发现那位杰克不知何时,已趁着其它男人吸引玛丽的视线时,悄无声息的从另一边来到她与玛丽身旁,他没有硬抢那武器,只是稳稳的抓着那把枪,她看见他压住了保险,手指还卡住了扳机。
“相信我,你不想这么做。”
他握着那把枪,直视着那个女人,沉稳的声音徐缓的回荡在空气中。
玛丽瞪着他,泪水盈满眼眶。
就在这时,屠欢看见在玛丽身后的埃米莉试图上前,但埃米莉才动,杰克已经抬起另一只手,无声警告并阻止了她前进。
在这之中,他的视线完全没有转开,只是直视着眼前的女人,全身上下除了那只手,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玛丽。”他开口叫唤她。
听见自己的名字,玛丽一颤,泪水滑落眼角。
他温声道:“你并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对吧?”
她吸着鼻子,紧抿着唇,眉头蹙在一起,握枪的双手无法自制的颤抖着。
他低头看着她,沉声再诱哄:“来吧,把枪给我。”
女人保持着沉默,但屠欢能看见她松动的意志,然后下一秒,在众人的屏息中,玛丽松开了抖颤的双手,遮住自己的唇,痛哭失声。
他松了口气,抓着那把枪退了一步。
埃米莉震慑的看着母亲,颤声道:“母亲……告诉我你没这么做……”
玛丽夫人望着女儿,哑声道:“他诱惑了你,我要他住手,要他离开,他不肯——”
“因为他爱我啊,我们是相爱的!”埃米莉崩溃的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当年为了钱抛弃了他,现在怎么还能阻止我和布莱克在一起?你怎么可以?”
“噢,你这傻瓜,他不爱你,他只是把你当我的代替品,他只是要报复我而已!”玛丽夫人紧捏着双手,歇斯底里的道:“布莱克在音乐方面确实是天才,在金钱方面却是白痴,他投资失败,已经快破产了,所以才拿你威胁我,要我给他钱,我对他仁至义尽,那个可恶的人却要我拿你父亲的钱给他才愿意和你分手!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对不起布鲁斯!是他逼我的——”
“你们……你……”布鲁斯‧罗维大受打击,脸色涨得通红,他双手捂着心口,下一瞬间,他痛得跪倒在地。
“天啊,布鲁斯——”玛丽夫人朝丈夫扑去。
“罗维先生!”安利队长也吓了一跳。
“父亲!”埃米莉更是哭着飞奔而来。
“老爷!”老总管临危不乱的掏出药瓶,倒出主人心脏病的药丸,匆匆送上。
在这混乱之中,屠欢只见身旁那男人,冷静且镇定的掏出了手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天黑了,气温迅速下降。
救护车闪着刺眼的红灯,响着惊人的警示声开走了。
布鲁斯‧罗维被送医急救,埃米莉一起上了救护车,玛丽夫人与厄文总管以谋杀罪被安利警探铐上手铐。
眨眼间,音乐厅只剩下她与身旁的男人,她站在窗边,看着玛丽夫人被押送上警车,那女人在上车前回头仰望着她,一脸死白,然后才转身上了车。
“布莱克真的是个烂人。”屠欢看着远去的警车,淡淡说。
“嗯。”身旁那男人点头同意。
“你知道,她找我来,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是女人,若不小心发现真相后,或许会站在她那边,或者被她贿赂。”
“你没有。”
她转过身,把刚刚在混乱中被撞掉在地上的罗维全家福照片捡了起来。
“是啊,我没有。”低头看着手中那在照片中一脸高雅温柔的女人,屠欢开口说:“我不认为杀掉布莱克是她的唯一选择,她大可以选择警告埃米莉,或者告知丈夫去处理这件事,但她没有,她选择杀了布莱克。”
屠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点,实在很难让我同情她。”
眼前的女人看着那张全家福照片,脸上再次浮现下午在车上时,那种柔软的神情,他看着那个女人,意外发现她显然在那时,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而且,即便她嘴上说不同情,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样。
他想她确实为这一家子感到难过,甚至为那谋杀情夫的玛丽夫人感到难过。
他看着她把相框上的脏污拭去,然后小心的把那张虚假的幸福照片,放回壁炉上摆好,仿佛他们一家子都待在那小小的相框之中。
然后,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瞧着他。
“我应该要谢谢你。”
“没人想到她会带着武器。”他告诉她。
“我应该想到的。”屠欢看着他,苦笑道:“她已经杀了一个人,你不需要为我找借口。”
说着,她自我厌恶的皱着鼻子:“我靠近她真的很蠢。”
他看着她,聪明的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只改口道:“我想,玛丽夫人是不会付你调查的费用了。”
耸了下肩,屠欢笑了笑,不以为意的说:“我们老板是小气鬼,他规定接案子得先收一半的钱当订金,以防万一。”
他闻言,不禁轻扯嘴角。
屠欢转头瞧着他,问:“你呢?会有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歪着头,笑问:“玛丽夫人从头到尾没有承认她拿了小提琴,她还是可以咬定它被偷了,你若找不回它,保险公司依然要依约赔偿,不是吗?”
他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会替他担心这一点。
他望着她,道:“你要知道,它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屋子。”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提醒:“可这栋房子很大,能藏小提琴的地方很多。”
“是没错。”他说。
这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她忍不住好奇的问:“所以,你晓得它在哪里?”
他走向那架平台钢琴,掀起上头的防尘布,打开它被放下来的琴盖,将它架好,再弯腰伸手从钢琴的音箱中模索着,然后拿出了一只琴盒。
她惊讶的上前,看着他打开那琴盒,里面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把小提琴。
“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她扬眉问。
“昨天晚上有音乐会,这架钢琴的琴盖是开着的,但早上就被盖起来了,还铺上了防尘布。”他将小提琴拿出来检查,“当然,也许是因为这家的主人很爱整洁,仆人很勤劳,但音乐会原本是打算举办三天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桩命案,今天音乐会还会继续举行,那么为什么要费事盖上防尘布?”
“因为不想让人打开它。”她醒悟过来,微笑回答。
他点点头,道:“如果这时要藏一个大家都在找的东西,还有什么地方比命案现场更好?每个人都以为这把琴从这音乐厅被偷走了,没有人会想到东西还在这里,就在尸体旁边。”
说着,他把小提琴拿出来检查。
“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只将小提琴架上了肩,握着弓,试了几个音,然后拉起了一首曲子。
清亮的琴声在瞬间回荡在室内,流泻入夜空。
屡欢惊讶的看着眼前这男人,只见他轻松的操控着手中的乐器,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如流水般从他指间滑出。
那是一首既优美又浪漫的曲子,带着些许的哀伤,和淡淡梦幻的情调。
他半垂着眼,拉着琴,几乎像是身在独自一人的旷野中,将这首短短的曲子,诠释得万般温柔,让听者为之心暖,不觉放松。
悠扬的乐曲一再回旋,然后消散在夜空。
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忘了人还在命案现场,直到看见他放下了弓弦,她才遗憾的领悟到不会再有下一个音符出现,他已经拉完了那首曲子。
“是的。”他抬起了眼,看着她。
直到这一秒,她才真正看见他深黑的眼,他的眼里和那首曲子一样,有着淡淡的哀伤,与让人着迷的温柔。
“这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他说。
她想它确实是,但那是因为眼前这男人拉的音乐,让她觉得是。
虽然她不是家里最有音乐天赋的那个,但她确实有一个很会弹钢琴的老爸和小哥,她清楚要把音乐演奏得好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更别说要感动人心了。
而她在方才那短短几分钟,真的被他的演奏打动了。
他放下小提琴,小心翼翼的将琴与弓都收好,几乎是有些依依不舍的,他再次抚模着琴弦与那长年被使用者模得发亮的枫木琴身,然后才把琴盒盖上。
“这是什么曲子?”她柔声问。
“小夜曲,恩里克‧托塞里的小夜曲。”
他本来只是想试几个音而已,也许一小段,几个小节,但那琴音真的很美,而他的听众又如此入迷专心,她脸上的神情整个和缓起来,不再那么紧绷虚假,像戴着搪瓷面具,因为如此,他不自禁的拉完了整首曲子。
“你拉得很好听。”她真心的说。
“谢谢。”他垂下眼,不知怎,竟真的觉得有些尴尬,或许是因为她的黑眸如此真诚明亮,他像是能从那双清澈的大眼中看见自己。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桌,他能感觉到她的注视。
他将琴盒的扣头扣上,拿起那黑色的琴盒,正当他不确定是否该问她是否要搭便车时,他听见奇怪的声音响起,不禁好奇的抬眼,只见她不好意思的模着扁平的小月复,笑了出来。
“抱歉,我每次用脑过度就会觉得肚子好饿。”她笑看着他,问:“你知遁哪里有不错的小馆吗?不会很贵,便宜又好吃的那种。”
“嗯。”他点头。
“太好了。”她露出微笑,问:“你不介意再载我一程吧?”
他愣了一下,他没料到这个。
她是在约他一起吃饭吗?他不是很确定,也许他误会了她的意思。
“你也饿了吧?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错过了晚餐。”她笑着再说。
OK,她确实是在约他。
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用餐,更别说是个女人了。
况且,他需要把小提琴送回保险公司,好让保险公司正式把琴交还给罗维先生,而比起吃饭,他更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可当他看着眼前这聪明又美丽的女人时,他听见自己回答。
“当然。”
月上枝头。
巴黎的月夜,冷凉如水。
天一黑,气温就骤降许多,当他从保险公司的分部出来时,空气已经从白天的二十三度,掉到只有十五度。
那个女人乖乖坐在他那辆租来的破车里,低头玩着手里的手机,她已经套上了一件轻薄有兜帽的白色小外套,那双穿着紧身牛仔裤的长腿曲缩到了椅子上,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十七岁的小女孩。
当然,那只是错觉,当他靠近时,她将手机收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他。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上了车,发动车子。
她摇摇头,将双腿放回椅子下,瓜子般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OK了?”
“OK了。”
他将车开上大街,两旁的行道树上挂满了灯,远方的巴黎铁塔不时会在建筑物中出现,他绕过会塞车的几条大路,将车开到了那间小小的餐馆。
一路上,身旁的女人难得的沉默着,他注意到她的眼皮也一样沉重,途中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看来像他一般疲倦。
他把车开到目的地之后,她和他一起下了车。
那是间很小的餐馆,因为快要打烊了,里面的客人没剩几个,大部分的人已经用完了餐,在喝饭后酒了。
当她说想吃地道好吃的小馆时,他只想到这间,那时它像是个不错的主意,这间餐厅的主人是个老顽固,可是东西很好吃。
可是现在看着那个门窗老旧,灯光灰暗的小店,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选错了地方,这间小馆子已经很多年了,来的都是老客人,装潢也已过时,他应该带她去别的地方才对,或许时髦一点,干净明亮的餐厅。
正当他还在迟疑,慢半拍的想改变主意时,她已经上前推门走了进去,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不管怎么样,至少皮诺的料理真的好吃。
他带着她到靠墙的角落坐好,皮诺上前来,在看见她时,对他挑起了眉,那一秒钟,后悔又浮现心头,他绷紧了神经等着那老人调侃他,但老皮诺难得的没多说什么,只替他俩点了菜就离开了。
他松了口气,瞟了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她已经月兑掉了外套,露出她明媚的面容和乌黑的秀发。即便灯光昏黄,她那头柔顺的秀发依然黑得发亮,他觉得仿佛能闻到她的发香。
她真的很漂亮,他很少和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漂亮的女人需要被讨好,他向来不擅长讨好别人。
察觉他的视线,她抬起眼,瞅着他,歪着头微笑。
“怎么?”
她歪着头时,额际的发丝也随之晃动,他忍不住好奇,她是否有练习过这个表情与姿势,但他只是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来兼差当调查员?”
“事卖上……”她轻扯嘴角,喝了口矿泉水,才道:“模特儿才是兼差,但当模特儿能让我在从事这一行时,得到一些优势。”
“像是什么?”
她以手撑着脸,微笑说:“像是没想到我除了长腿,其实也有一颗脑袋。”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
“别说你一开始没这么想过。”她放下水杯,伸出食指指着他,噙着笑说:“我看见你瞪着我,好像我跑错了地方,你们都一样。”
他承认他确实有闪过这个念头,他点点头,道:“当模特儿让人们低估你。”
“没错。”她点点头,往后靠到椅背上,放松的说:“不过我确实也很喜欢穿漂亮的衣服走伸展台。”
“但那只是临时的工作。”他指出重点。
“是的,那只是临时的工作。”她嫣然一笑,“调查员才是我的正职。”
他了解,她当模特儿或许很称职,可她在调查员这一行干得更好。
“你呢?这份差事是你的正职吗?”
这个问题让他差点呛到,他放下水杯,道:“当然。
她瞧着他笑了笑,没再多说,只转了话题,问:「你常来这间小馆吗?”
“偶尔,这家的面包和浓汤很好吃。”
皮诺再次上前来,这一回他端着一些热好的面包和一瓶上好的红酒。
他没有点酒,不过他也不想和这老人争执,皮诺是好意,他知道。
老人替他开了酒,摆上高脚杯,还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放在宽口杯中的小蜡烛,甚至弄来一枝插在水瓶里的玫瑰花,这之中还不断对着屠欢微笑。
“谢谢你。”她露出客气有礼的笑容,和那老人道谢。
“别和我客气。”老人瞧着她,张嘴呵呵笑着说:“杰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尴尬再次上涌,但他忍着没有解释,解释太麻烦了,同时也像是对皮诺的关心泼了冷水。
等皮诺离开,他不好意思的开口:“抱歉,我想皮诺有些误会。”
“我猜出来了。”她好笑的看着那在杯中水上燃着小小火焰的蜡烛,和两人都不曾点过的红酒,那老人真的很努力要增添一些情趣:“你很少带女性朋友出现?”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从来没有。”
“为什么?”她好奇的扬眉,这男人虽然乍看不起眼,但她相信凭着他那身藏在衣服下的精壮体格,如果他愿意,他能吸引到不少女伴。
“这里是放松的地方。”他看着她,耸动有些紧绷的肩颈,补充道:“我放松的地方。”
“那你带我来?”她微讶的问。
“在经过这样的一天之后,你确实值得吃一餐好的。”他瞅着她,扯着嘴角说:“而皮诺的食物,真的能让人感觉好一点。”
屠欢愣看着眼前的家伙,轻笑出声:“希望我不会毁了你在这里的平静。”
他再次扬起冷硬的嘴角,这次更柔软了一些,那几乎像是一抹真诚的笑了。
“所以,杰克,你真的叫杰克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
“杰克‧史派罗。”她笑着说:“那是神鬼奇航里的海盗。”
“是啊。”他扯着嘴角,隐约记得那部电影。
“你和那个杰克‧史派罗一点也不像。”
“是吗?”他希望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傻,但感觉上就是那么傻,可他想不出别的话来回答。
“当然,你不是海盗,也没有金牙。”她倾身,认真的说:“而且你没他那么帅,不过倒是比他干净一点。”
“谢谢你的称赞。”他瞅着她道。
“嘿,那不是赞美,我其实很喜欢金牙,你知道,那可以卖钱。”她笑着说:“紧急的时候,可以救命。”
那一秒,他听到自己沙哑低沉的笑声逸出唇角,那让他愣了一下,可是那感觉很好,笑出来的感觉很好。
“谢谢你的忠告,如果有机会,我会装上金牙。”没有多想,这句话就冒了出来。
那让她的笑容扩大,“聪明的决定。”
这很傻。
聊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很傻,可是这种傻话莫名让人放松,他猜她不想让思绪或话题回到白天那教人不开心的案件上,他配合着她,和她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从巴黎的交通,到他的破车,从她当模特儿的八卦,到不小心踩到街上狗屎的糗事。
她与他瞎扯着、胡聊着,但没再多问和他身分有关的事。
当她忍不住再次以手撑着脸时,他可以看见瞌睡虫爬上她的眼,她尽力不让自己睡着,但他想她很累了,她的面具渐渐无法戴在脸上,偶尔他能看见她流露出她原本自然的表情。
模特儿也不是多轻松的行业,而今天一整天,真的很折腾人,不过她依然努力的撑着她沉重的眼皮。
半个小时候,皮诺终于送上了两人的餐点,那甜美温暖的食物香气让她振奋了起来,专心的开始进食,补充她欠缺的能量和过低的血糖。
那不是什么高级的料理,但却十分的温暖,面包香暖又Q,以月桂叶炖煮的牛肉软女敕入口即化,女乃油浓汤更是让她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用窑烤出来的脆皮披萨上满是甜蜜的水果干与焦糖和吉士。
吃完皮诺的料理之后,真的让她感觉好上许多。
在那些温暖的美食之中,她慢慢放松下来,感觉累积在身体里的紧张从毛孔中,一点一滴的流走。
饭后,她到化妆室去洗手,当她出来时,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位子上了,她愣了一下,然后发现他站在门外讲手机。
她套上外套,上前要到柜台结账,老皮诺却只说杰克已经结好帐了。
“你知道,杰克是个好人。”他笑咪咪的看着她。
“是的,我知遁。”她回以微笑。
“他可能不擅长甜言蜜语,但他人很好,是个值得信任的男人。”皮诺见杰克还在讲电话,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看着她道:“你知道我怎么认识他的吗?”
她扬眉,配合的问:“怎么认识的?”
“我妈迷路了,你晓得,老年痴呆,她在路上乱走,累了就坐在路边,没有人管她,没有任何人,但杰克看见了她,耐心的安抚我那高龄八十八的老妈,在发现她脖子上戴的项链上有地址之后,把她带了回来。”
她愣了一下,不自觉抬头去看那个在门外的男人。
“真的?”
“真的。”皮诺点点头说:“我家老妈很怕坐车,她痴呆了,害怕车子把她吃掉,但好杰克背着她,走了二十公里。”
他伸出两根手指,强调:“是二十公里。”
OK,这真的让她惊讶到了。
“他是个好人。”听见门上的铃铛响了,皮诺快快对她眨着眼,交代道:“对他好一点。”
说着,他在杰克靠近前,迅速的溜回了厨房。
杰克看着那老好人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尴尬的看着她说:“别相信他和你说的任何事,皮诺很爱夸大其词。”
这句话,让她笑了出来:“他说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他苦笑,转过身替她拉开门。
她笑着走了出去,门外的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瑟缩,下一秒,一件风衣披到了她身上。
她讶异的回过头,只看见那男人说:“你知道,九月的巴黎,入夜后很冷,你需要换一件更厚的外套。”
这男人真是让人惊讶。
屠欢笑看着他,“你不是个好人?”
他一怔,有些微窘,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吧,你逮到我了,但你要知道,我真的没有那么好。”
“但你确实好到会送我回旅馆,对吧?”她调侃的说。
他苦笑摇头,“是的,我会送你回旅馆。”
她笑着和他一起上了车,告诉他地址。
因为夜已深,街道上不再处处塞满了车,他很快就将她送到了那间旅馆,甚至坚持她继续穿着他的风衣,直到她来到旅馆大门边,他才让她把风衣还他。
当他在大门前接过那件风衣时,屠欢站在阶梯上瞅着他,道:“谢谢你的晚餐。”
“不客气。”他套上风衣,微微一笑,然后转身下了阶梯,往车子走去。
霏霏细雨在这时从夜空中飘落,沾湿了他的发,和那件有些肮脏的风衣。
她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叫唤他。
“嘿,杰克。”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走下阶梯,低头亲吻他的脸颊。
他没料到她会这么做,愣在当场,只见她抚着他的脸,道:“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然后,她嫣然一笑,温暖的手抚过他的脸庞,这才转身,重新踏上阶梯,消失在那扇大门之后。
他愣看着那扇合上的大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掉头走入巴黎雨夜中。
当他上车后,忍不住抬头看向那栋旅馆,没多久,五楼右侧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
他猜他不会和这个女人有更多的交集。
他发动引擎,开车上路,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却模到外套口袋中有一张名片,她的名片,她在背面空白处,写了一行字。
杰克船长,好好照顾你自己。
看着那行英文,他不自觉扬起嘴角,莫名的暖意在心头升起。
她的字体很凌乱,几乎有些随性,像她的人一样。
他翻转她的名片,上面有中文和英文,记载着她的电子信箱和手机及公司电话,她的法文说得不错,但显然中英文才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他将风衣挂到衣帽架上,把她的名片和自己的手机搁在桌上,走进浴室冲了澡,才躺回床上。
疲倦在他上床的那一瞬间上涌,满布全身,他闭上眼,昨天的案子几乎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快睡着时,他嗅闻到一缕淡淡的发香,脑海中浮现那甜美的笑容,和那句道谢。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有时候,困难又疲累的一天结束,除了人们的贪婪、痛苦和丑恶的真相,以及那些许的酬金之外,他什么也没得到,但某些时候,像这一天,他会得到一些什么,一点回报。
像那个感谢的吻。
像她。
深深的,他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感觉身体再次被疼痛占据,但这一次,他还是睡着了,因为她的微笑与感谢,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