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宽毕竟是头一次骑马。以他天赋,虽无师自通。但骑得久了,也颠簸的难受。于是跑得几十里数,见那马儿也有些累了,于是干脆跳下马来,慢慢牵辔而行,欣赏这江南秀景。
人在江南,柳在堤岸随风摇摆,桃花在林灿烂盛开。正如有词云: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这一带显然是人烟繁华之处,每逢十余里,皆有大小村落。此刻骆宽正沿官道,来到又一个小镇边。前方溪水处,有一石拱桥与官道连接着,上桥则入镇。
一溪之隔处,镇上人家庭院中均栽桃树。白墙青瓦上,无数桃枝挑出,盛放如画,美轮美奂。更有些人家敞开庭院,任那如潮花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行人面前,在阳光下绽放出粉红色的美。
正当骆宽有些儿迷醉欲睡,正想寻个地方歇息片刻时,忽听到前方有些喧嚣声。寻声望去,却见十数村民围在桥头村口处,围着一面墙而立,口中嚷嚷不知在商议什么。
骆宽好奇,便把马儿拴在道边树上啃吃野草。自己则登桥入镇。那桥头立有一牌坊,上面隽刻着“越桥镇”二字。显然是这个小镇的名字。
走到那些人围观处。却原来是正有人往墙上贴告示。围观的众人均是相熟的,见他一个陌生人忽然挤上前来,都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见他面目凶悍,只得让开条道,任由他挤了进去。
也幸亏骆宽此时早已经换上了陈秀才那包裹中的一身干净衣裳,又在河中清洗过身,否则以他先前的肮脏邋遢模样,众人只怕早已经都各自捂鼻走开。
“李先生,你说给我听下,这告示上说些啥?”一个农夫扛着锄头,这时也正挤将进来,他显然不识字,正向一个站在公示前的中年人问道。
这被他称作李先生的中年人,约莫四十余岁,脸色严峻,盯着告示看着,也没回头打招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究竟说啥呢?”农夫不得其解,又向其它人问道。然而看明白公示的众人均没有回答,只是各自长长地叹了口气。更有人已经摇着头转身离开。
那李先生终于转过了身,朝他吁了一口气,叹道:“官府又要征徭役了。”那农夫听罢笑道:“我还当是何大事,原来是说这事,这不年年都征着吗?我家老二还在还在县里治保呢。不过下个月到期,就该回来了。”
李先生长叹道:“你家老二,只怕……只怕今年是回不来了。”
农夫闻言大惊道:“什么?”
李先生道:“告示上说了,边关战事吃紧,所有尚在服正役的人均需延期而归,随时在县里待命,看战事情况再定归期。”
“你是说我老家老二要被派去北方打战?”
李先生道:“这个公告上倒也没说,不过既然说待命,也还是有这个可能吧。”
农夫一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急道:“告示上还说什么了?”
李先生负手而立,看着墙上告示,轻声道:“告示上还说了,除了尚在服正役的人均要被派去边关外。官府过完春祭就要来抽丁,以大户计数,凡有年满二十至三十周岁的男丁者,均需再户出一人,马上去县上登记,参加相关训练,两月后即去军中报到,听任发配。”
说完他充满同情地看了这农夫一眼,说道:“何伯,如果按这告示所说,除了你家老二下月不得回来外,只怕……只怕你家老三也要……”
何伯整个人都怔住了,整张脸塌了下去,低声喃喃道:“这……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过只要有李疾将军在,北方那场战绝对打不过春天的吗?怎么会这样……这还让不让人过个好年了。”
李先生无语,半晌方道:“战场上的事,原本就变化莫测。不过何伯你也无须担心,朝廷这次这么安排,应该只是以防不测,咱们江南府离得这么远,那有这么容易轮到派去北方的。你老人家放心好了。你们家老三就是真的被抽去当兵,其实也就是训练训练,未必真个被派去边关的。”
“希望承李先生你贵言了。”何伯忧心仲仲,缓步走开。
看着何伯扛着锄头叹息离开的背景。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各自盘算着各家的男丁年岁,看看究竟有多少年轻人会不幸被抽到。
人人心里都清楚,逢事总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北方这场战已经打了大半年,虽然这儿离北方万里之遥,那边现在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但能打这么久的战,绝对死的人不少,如果真不幸轮到被派上北疆,只怕九死一生。
这时有好事者说道:“说起来,我们身在江南的其实算是不错了,听说江北诸府郡,抽丁的岁数年限已经早降到十七了。嘿,看来这次死的人真的太多,兵源远远不够用呀。”
周围的人听到,不由都吃惊道:“真的是这样吗?李先生。你消息一向最灵通,你说来听听,北方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真有这么惨烈?那些模样可怕的兽人是不是真这么凶悍噬血?”
更有人插话道:“这当然了,不然朝廷能忽然拉这么年轻人从军吗?我看呀!这边关八成是守不住了。”
李先生苦涩一笑,望着淡蓝的天际发了会呆,缓缓笑道:“那有你们说得这么遭,边疆真的守不住,现在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来这我们这儿逃难了。我说别杞人忧天了,你看看咱们这连乞丐都没有一个。”
李先生显然在这伙人中最有威望,听他这么一分析,都放心了,纷纷道:“李先生说的甚是。还是李先生明白事理。”
“我说大伙也都别想这么多了,明天就是春祭,大家先回家,好好准备过个好年吧。”
“李先生,你也就一个人,要不去咱们家吃饭吧。”有人朝他道。亦有人道:“是呀是呀,反正私塾这几天也没学生在,要不去我家。”只听此语,便知这李先生竟然是一私塾老师。读书人在村镇中都自然被众人尊敬。
李先生笑着向众人拒绝道:“不用不用,我不去了,昨儿家中还有些冷饭在,今天无论如何得处理了,不然可放不到明天的。”
“大过年的,还吃什么冷饭。来来来,去我家陪我倒几杯!”有人不满他这回答。
李先生再行数度推手,苦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只是我明天马上就得出趟远门,怎么也得先回私塾收拾下。”
有人诧问道:“明天可是春祭,李先生你还要出远门?”
李先生点头,道:“可不就是,昨天刚好收到一请柬,说几天后凤陵城楼家要嫁女儿,我以前是楼家的食客,楼老爷子对我不薄,他嫁女儿,我怎么也得去一趟呀。”
“这样呀!那就真没办法了。”那些人只得道。更有人左右四问道:“楼老爷子嫁女儿,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呀。只怕现在凤陵城里,比过年还要热闹。”
李先生朝左右抱拳作揖,说道:“我先祝大家新年新气象,家合万事兴了。等我从凤陵回来,正好私塾也可以开学了。各位叔伯兄弟,过个好年呀!”
众人回贺声中,李先生慢慢推开众人,从骆宽的身边走了开去。他面上带着微笑,其实心中却深深的一叹,暗想:“这恐怕是最后一个好年关了。”这李先生其实非常睿智,早已经明白时局,只是不想把实情说出,徒让众人惊忧罢了。
骆宽看着李先生离开的背影。想起适才众人与他的对话,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冲到李先生身边,对他道:“李先生请留步。”
李先生愕然回头,见到是先前围观告示的一年轻人,不由奇问道:“这位小哥,似乎是第一次来本镇,却不知找在下何事。”
骆宽道:“请问李先生怎么称呼”
李先生一愣,暗想你既然都知道我姓李了,为何还要问姓名,但仍据实以告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鼎字。”
骆宽笑道:“原来是李鼎大哥。”说完抱拳作揖,又道:“小弟骆宽,看得出李大哥很有学问,便想请教一事。”
骆宽可没有什么与普通人打交道的经历。此刻存心想扮得和气些和人沟通,倒更显得怪异。倒把李鼎也给弄得有些尴尬,赶紧回道:“过誉过誉,骆兄弟客气了。却不知有何事要问。李某知无不言。”
既然你如此好相与,那骆宽也就不客气了。
当下骆宽说道:“我从远方乡下而来,要去凤陵城寻一亲戚。以前从未去过,不知方向,一路来不停问路甚是麻烦。刚才凑巧听到你们的对话,才知道李大哥原来也要去凤陵城,便心想,如果李大哥不嫌麻烦的话,不如我们二人结伴同行如何?”
李鼎本也是豪情之人,这下听明白了,轻抚着下颔一丛胡须,恍然道:“原来如此。如此甚好,我正想这行程不远不近,就算雇马而去,也得花上数日时光。正感寂寞呢?既然骆兄弟不客气,我自然无异议。”
骆宽还真没想到这人如此好说话。遂笑道:“却还有一事请教李大哥。小弟赶了一天的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却不知道这镇上的客栈又在何处。”
骆宽虽然是第一次来到中土,不过通过常年与那些死囚的交往,对中土的风土人情却早已经知晓心中。知道夜晚落脚通常之选,无非客栈驿站这些。
然而李鼎却道:“越桥镇虽处官道,不过往来人却不多,一向没人做客栈生意的。要找客栈,至少还得往前再走二十里地。”
眼见骆宽失望。李鼎笑道:“其实我那私塾空房甚多,骆兄弟若不嫌弃,不妨去我那暂住一晚。明儿再一同出发凤陵可好。”
骆宽主动和李鼎打招呼,心中打的本就是这个主意。那有拒绝之理,当下欣然应允,返桥口牵回了马儿,随着李鼎前往他所在的私塾。
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和蔼又知事的人作伴,骆宽当然不会请放过如此大好机会,一路上不停向李鼎问长问短。才行得一会,便向李鼎问起北方战事的情况。
“刚才听到李大哥说起北方打战一事,小弟是头一次听说,便想问个究竟。”
李鼎整个人都懵怔住了,诧异道:“你头一次听说?”心中暗想,这战都打了大半年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人不知。
骆宽点头道:“小弟刚从乡下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
李鼎那里会想像得到骆宽从何地而来。他本就是私塾先生,职业使然,一向对勤学好问的年轻人抱有好感。最近春假学生归家,一人独守私塾,正大感无聊间,却忽然有个似什么也不懂的年轻人找上门来,虽觉奇怪,自然也很乐意讲解。
当下哈哈笑道:“来来来,到我家里住下,我慢慢说给你听。”
“王大婶,给我来打壶烧刀子。再切半斤熟牛肉。我打包带走。”行到一食摊前,李鼎对摊主道。再转身对骆宽说道:“家里还有些剩菜,一会我们喝上几酌,权当吃顿年饭吧。”
抢来的钱变成了一匹马后,骆宽早已经身无分文。有如此免费吃喝,心中自然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