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半夜,暴雨终是停了,沙漠边缘的雨,来的快,去得更快,连树下的土层也未湿透,被湿透的,是一颗冰封了多年以后,充满希望、等待春风解冻的心。
年轻俊朗的城主颓然的坐在太师椅上,衣角还在不断的滴着水,嘴角扯动,一丝苦笑荡漾开来,下午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还盘旋在心头,不曾退却,转瞬间却发现,那魂牵梦萦的人儿,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甚至,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驿站中惊雷闪电般的两剑,除了云家从小习武,天赋奇高的十一小姐,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谁?即使他再不愿相信,可事实就那么明显的摆在了面前,让人无法辩驳。
十年了,她是怎么从火海里逃生的?又怎么会成了皇兄手下的杀手?这十年中,她又经历了些什么?竟能将昔日那天真无邪、倔强傲娇的眼神磨砺得那样淡漠冷情,视生命如草芥,遍地鲜红中,目不斜视的提群而过,那些惨绝人寰的灭门案,真的是她?
袖中冰冷的手指陡然捏紧,眼神豁然雪亮如光,那些灭门惨案,竟有十数起是当年一起联名上奏云家造反的人云团子啊云团子,那一次错误的牵手,到底酿出了什么样的苦果?这十年里,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表哥。”耳畔传来女子温柔婉转的声音,萧舒靖回了神,看着门口进来的云惜颜,一袭米白的坠地锦缎纱裙,似是凝聚了月华绕在周身,款款行来宛如嫡仙,这就是他当年冒着大火救出来的人,被他呵护得很好,绝美纯真的容颜一如当初,丝毫未被沾染一丝世俗的尘埃。
“表哥,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这样会着凉的,你快去换衣服,我去吩咐人烧水。”瞧见地上的一滩水渍,云惜颜一脸惊愕的看着他,转身便准备出去。
“朵儿,不必麻烦了,你去里面帮我拿身干净的衣服来即可,我有事要交待,让她们进来吧。”萧舒靖暗暗叹气,怎么还是这样?从来不会问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会如此狼狈,即使他身负重伤回来,也只会哭着替他裹伤而已,单纯,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门外的几名女子陆续走了进来,道了万福站在一边,双眼微眯,萧舒靖一眼扫过去,将几名女子打量了一番,苏妃仍旧是下午那身紫衣打扮,精明干练,掌管着府里的经济大权,袖口上的点点墨迹说明她忙到了现在。紧挨着她的是月妃,披了件半透明的薄纱,玲珑有致的身段若隐若现,雨后的夜里有些闷热,她挥着手里的丝绢不断的扇着风。离得稍远的蓝妃一如既往的神情冷淡,竟管极力的掩饰,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一丝虚弱的神情,脸色有些苍白,与她旁边化着浓妆的晴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人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却又不好发作,月妃挥着小手绢,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娇嗔道:“我的好王爷,这大半夜的,正是睡觉的好时候,您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大事?您倒是说呀”
“本王接到边关密报,严将军遇刺身受重伤,眼见战事便要陷入危局,本王必须亲自前往,助他一臂之力,城中的一切暂由杨家兄弟做主,明窈,府里的一切就要劳烦你了。”萧舒靖微微一笑,看着对面的苏妃。
“能为王爷分忧是妾身的荣幸,也是妾身应尽的责任,王爷不必挂怀,府中有明窈在,王爷竟管放心杀敌便是。”苏妃点着头,一再的保证。
一旁的月妃瞟了她一眼,不满的说道:“哟,王爷,您也太偏心了吧,即是交待苏妃一个,为何把我们三人都叫了起来?”
这几人常年的争斗,互不相让,往往是王爷偏向于哪一个时,另外三人自然而然的就站在了一起,明朝暗讽,酸气冲天,意外的是今天的另两人竟然没接话,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月妃微恼,转过头去询问的瞪着二人,二人却视而不见,谁也没说话。
萧舒靖忽地起身,踱步过来,行至蓝妃身前站定,拉起她的双手,仔细交待:“严将军受伤的事,万万不能告诉蓝姝,她若知道了必定会闹着去边塞,到那时恐怕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来,别人她不信任,也只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话她稍稍听得进去了。”
“我会瞒着她的,王爷放心就是。”蓝妃笑了笑,连带着身子也轻轻的颤抖。
点了点头,萧舒靖收回了搭在她脉门的双手,经脉絮乱,柔弱无力,显然中毒的迹象,不愧是苗疆的女子,养的蛊果然厉害,连自己都伤得如此严重,若是换了别人,且不早就尸骨无存了?
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将手搭上了晴妃的右肩,明显的感觉到了手掌下的身子微微一震,今夜的晴妃格外的不同,施了一层厚厚的粉,周围萦绕着浓烈的香气,萧舒靖吸了吸鼻子,浓烈的脂粉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药味,肩上受了伤,只怕不怎么好受吧“雨晴,回纥方面若有什么紧急情况,就要有劳你协助杨家兄弟应对了。”
“王爷放心,雨晴自有分寸。”晴妃傲然,敦煌驻守的军队,有一半是她父亲当初的部下,在敦煌城,她知道自己应有的分量。
“王爷,你叫大伙儿来都有事交代,那,我呢?”月妃楚楚可怜的看着她,蹙着眉头,嘟着嘴问道。
“天气转凉了,你以后别穿得那么薄,速速回去加衣,本王稍后启程,太晚了,你们各自回去吧,不必相送。”萧舒靖挥了挥手,示意几人出去。
月妃扯起裙角,哼了一声便扭着腰肢出去了,剩下的三人也相继离开,云惜颜抱着一套玄色的衣服,从里间出来,咬着唇,似是想问些什么,看着全身湿透的萧舒靖,却又忍住,将衣服交了他,径自的替他收拾包袱。
“表哥,这次去边塞危险吗?能不能不去?”收拾好了包袱,云惜颜纠结了半响,听着屏风后窸窸窣窣的换衣音,问了这么一句。
“行军打仗,哪一次不危险?堂堂七尺男儿就该去保家卫国,纵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应含笑而去。”顿了顿,里面的人又道:“明日公主进府,我已安排她住在降云轩。”
“降云阁?”云惜颜喃喃,猛然怔住,清澈的大眼中泛起波涛,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来,降云阁可是萧舒靖住的地方啊表哥不是说公主是皇帝派来夺兵权的么?为何还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十年的岁月,终究比不过那人的一眼么?她从小就是人人仰慕的才女佳人,可表哥的眼里,却一直只有那个野丫头般的云惜玉,胸口传来窒息般的疼,不经意的,泪就落了下来,老天,你是如此的不公平,为何还要让她出现?
里面传来取剑的声音,必然是收拾好了,云惜颜急忙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迹,强自的做了个笑脸,转身将包袱递了过去,“表哥,你一定要小心些,我天天去佛堂为你祈福,盼着你早早的归来。”
“朵儿,表哥不在这期间,你自己多注意,尽量的离她们远些,有事就去找母妃或者杨家兄弟商量,不要轻易的相信别人,知道么?”萧舒靖一边交待,一手接过包袱系到自己的身上,转身拿了剑便要出门。
“我知道,表哥你不要担心,我送你吧。”云惜颜笑道,他便是她的天,她的一切,有了他这一番话,她所有的担忧都消失不见,只知道自己还是他的妻。
“不用了,更深露重,早些歇着去吧。”手掌轻轻的滑过她的脸颊,下一刻,萧舒靖再不迟疑,转身便出了门,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胸口剧烈的起伏,云惜颜久久不能平静,将手放在被他抚过的脸颊上,呆呆的看着那扇开了又随即关上的门,屋中已然少了一个人的存在,过了许久,才提着灯笼回到自己的房中去。
马厩里,小厮早就备好了马,打着哈欠四处张望,见到两人行了过来,立即精神抖擞的站直了身子。
萧舒靖一身玄色劲装走在前面,后面跟了个年纪相仿的男子,皱眉紧锁,担忧的说道:“爷,还是我陪您去吧,您一人前去,末将实在是放心不下。”
“杨震,你留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别忘了我的交待,我去替严兄解了围就回来,敦煌就交予你们兄弟二人了,若有什么闪失,军法处置”萧舒靖不再与他废话,从小厮手上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将黑色的披风系牢,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暴雨后的夜色中,漫天的轻雾笼罩着敦煌,一匹名驹如一支离弦呼啸而出的利箭,刺破了夜幕,搅乱了漫天的流霜,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向着敦煌的西城门而去。
出了城门,一路向着西北而行,看着身后越来愈远的敦煌,萧舒靖长长的叹了口气,当日一片衰败气息的古城早以不在,现在的敦煌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任何人,也休想破坏这份安宁
到了天明之后,公主会住进王爷的降云轩,想必王府的日子会很精彩吧,只可惜,他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