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对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而言或许发生过让他们刻骨铭心的事情,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却中显得如此普通和平淡。或许,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情中,只有4月间在雅典进行的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会被后世的历史所记住,而人们也将因此而记住法国人顾拜旦的名字。
此时已是六月盛夏,即使在德国这样欧洲较高纬度的国家,夏日的酷暑也已经是让人无法忍受。
于是,在穆勒先生的眼中,眼前这位中国高官那一身繁琐臃肿的长袍官服更是让人觉得心头炎热难当。
“东方人对炎热的忍耐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穆勒在心里暗暗嘀咕。
穆勒先生是位于汉堡郊外福里德里斯鲁的俾斯麦私邸的管家,跟随俾斯麦伯爵二十多年来,见惯了各国的权贵政要。眼前的中国高官的装束,却仍让他有开了眼界的感觉。
穆勒先生眼前的中国高官,就是刚刚结束闲居生活,被清廷重新启用的李鸿章大人。
甲午战败后,盛极一时的洋务派领袖从荣耀的顶峰彻底摔了下来。由于他主持的甲午之战清朝以惨败而告终,最后又是他代表朝廷签订了令举国大哗的《马关条约》,一时间,李鸿章,这个名字为千夫所指,保守派、改良派和各个社会阶层都把愤怒的矛头对准了他,不得已,清廷也只得罢免了他的官职以安抚各方情绪,甲午之战如此惨败,不找个分量足够的责任人也确实说不过去。于是李鸿章先后失去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宝座,只得闲居在北京东安门外的贤良寺内。
一年过去,朝廷终于又想启用这位曾立下赫赫功勋、偏又是忠心耿耿的洋务派元老了。毕竟,李鸿章之才干、对洋务理解之精深,确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夫子们无法比拟,派他出访列强,就是重新启用他的开始。既要精通洋务、又要在洋人看来分量足够,似乎也只有李鸿章了。
1896年2月28日,慈禧召见李鸿章,3月3日,李鸿章离京南下,3月14日抵沪。当时,英、法、德诸国纷纷邀请李鸿章首先前往访问,以便渔利。但是,俄国担心李鸿章首先出访法、德,有损中俄交涉,便由喀西尼公使出面,与李鸿章商定路程。3月28日,李鸿章带领随员,在俄、德、法、英、美5国驻华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乘坐法国邮船“爱纳斯月兑西蒙”号从上海出发。随同访问的还有李经方、李经述、于式枚、罗丰禄等共45人。经过1个月的航行,于4月27日到达俄国港口城市敖德萨。4月30日,李鸿章一行乘坐的专列一到彼得堡,就和沙皇财政大臣维特举行会谈。5月3日,维特向李鸿章提出在中国境内“借地修路”问题,并把此举以俄国“支持中国的完整性”作为承诺来诱骗李鸿章。在俄方的诱骗和李鸿章的退让下,6月3日,李鸿章在《中俄密约》上签了字。这一条约的签订,使沙皇俄国不仅攫取了在中国东北修筑过境铁路的特权,而且为其以后侵入中国打开了方便之门。
6月13日,李鸿章乘火车前往德国,下榻于柏林豪华的恺撒大旅馆。德国方面款待殷勤,甚至连李鸿章常吸之雪茄烟、常听之画眉鸟,也“陈于几而悬于笼”。寝室墙壁上,高悬照片镜框,左边是李鸿章,右边是德国前首相俾斯麦。6月14日他前往皇宫晋见了德皇威廉二世,呈递国书,并致颂词,对德国介入强迫日本归还辽东、帮助中国训练军队、购械铸船表示感谢。15日,李鸿章应德皇之邀,到行宫参加国宴。随后德皇请他参观德**队。
其时德国外交大臣马沙尔和李鸿章进行了两次政治性长谈,每次都达数小时。德国借口还辽有功,打着维护中国完整的旗号,希望能从中国攫取更多特权,以增强与列强争霸远东的地位和能力。李鸿章最终作出很多妥协。
李鸿章访德期间,受到德国商界的青睐。他曾是德**火器械的大主顾,德国商界盼望通过他进一步开拓中国市场,因而,商会宴请,工厂参观,款待殷勤。李鸿章的老朋友克虏伯公司更是把他接到乡间别墅盘桓了数日。
就在李鸿章行将结束这次让他大感满意的德国之行之前,他特意赶来汉堡,拜访他景仰已久的“铁血宰相”俾斯麦。
俾斯麦在私邸大门口以最高礼遇迎接了来自东方的贵客。他穿着威廉一世皇帝赠送给他的军礼服,佩上军刀,制服上挂着黑鹰星章和铁十字勋章。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此戎装,让人不得不缅怀其一生的铁血战功。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客厅落座。李鸿章诧异的看到一位东方美女已经在客厅里等候他们。
“这位是我孙女的好朋友,在美洲和欧洲商界叱咤风云的劳拉-丁小姐,我特意请她来担任我们之间的翻译。”俾斯麦对李鸿章介绍到。
丁香翻译了他的话之后,对李鸿章补充道:“李大人为大清国之柱石,丁香今日有幸得见,三生有幸。”言罢,尊敬的鞠了一个躬。
丁香这一鞠躬,倒有**分真诚。
看着眼前的老人,丁香心中感慨万千。不管后世如何评价他的功过得失,眼前的他在丁香的眼里只是一个憔悴的老人而已。如果没记错的话,四年之后李鸿章就要走完他波澜起伏的人生道路了。
看着眼前的华裔美女,李鸿章心里则是惊疑不已。这几年来,关于这个美籍华裔女子的传闻听到不少,朝廷也早就注意这个在异域做出诺大事业的女子了,她在西方、尤其是美国的势力之广让人颇有担忧,而且似乎此女与革命逆贼孙文之间关系不一般,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却又如迷雾一般,清廷在美国的暗探眼线也曾想探询个究竟,也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李鸿章对这些看的相对淡一点。他是个比较崇洋的人,在当时的国人中算是很有国际眼光的人,对于一个女流之辈在美国能做出如此大的事业,他非常的感兴趣。在赋闲的这一年中,李鸿章了解了很多丁香在美国的作为,对于她在工商业方面的诸多神来之笔往往击节叫好,也有很多他还看不明白之处,琢磨之余,也曾想过和这个奇女子切磋探讨。他此时才有点感觉到,自己一生所骄傲的洋务知识,与这个纵横列强商场的女子相比,或许只是管窥一豹而已。
两人心思转动之间,宾主之间已经开始寒暄谈话。
“在东方,很多人都把我比作‘东方俾斯麦’。”谈话中,李鸿章说了这么一句话,露出一丝自满的笑容。虽然经过甲午的惨败,但他对自己一生的成就还是给予比较高的评价的,平定太平天国、镇压捻军、中法战争、同光中兴,他一生纵横阖闾,并一手创建了号称“亚洲第一”的强大舰队,中国早期工业化也大半在他的推动下进行。他的这句话,既奉承的主人,又吹捧了自己。
丁香心中暗笑。李鸿章的这句名言居然是由她翻译的。
很快,她又向李鸿章翻译了俾斯麦的经典回答:“可惜在德国,没有人叫我是‘欧洲的李鸿章’。”
李鸿章愣了愣,随即笑了。虽然这个玩笑让他心里有一丝苦涩。
李鸿章说:“我这次很荣幸来到您这里,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请问是什么问题?”
“如何才能在中国进行改良?”李鸿章的这个问题让翻译的丁香心里暗暗觉得诧异。
“在这里我不能断言。”显然俾斯麦这个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大。
李鸿章说道:“在我们那里,朝廷和保守势力都在给我制造困难,制造障碍,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俾斯麦回答说:“反朝廷是不行的。如果最高层——我是说皇帝,完全站在您这一方,有许多事情您就可以放手去做。如果不是这样,那您就无能为力。任何臣子都很难反抗统治者的意愿。”
李鸿章问:“如果皇帝一直受其他人影响,接受他人的意见,那我怎么办?每天都有一些麻烦,让做臣子的很难开展工作。”
俾斯麦伯爵忽然用了一句法文:“toutmecheznous(跟我们这里一样)”。接着又用德语说:“在我当首相的时候,也常遇到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来自女人方面……”
李鸿章笑笑说:“但在本人看来,您是一位强硬的宰相,难道都能够平稳的化解这些矛盾吗?”
“对贵妇们我一直是很有礼貌的。”俾斯麦说,“怎样能够把上面的旨意贯彻到下面,而让下面服从呢?军队决定一切,只要有军队就行。兵不在多,哪怕只有5万人,但要精。”
李鸿章思考着说道:“大清人多,惟缺乏受过训练的军队。30年来,经太平天国造反后,军事日益晃靡。前日见识了德国优秀的部队。即使以后本人不在任上,仍将在能力范围之内根据阁下的建议施加影响。我们需要聘用普鲁士军官,以普鲁士军队为榜样来训练我们的军队。”
俾斯麦说:“问题不在于把军队分散在全国各地,而在于你是否能把这个部队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如地调动他们,使他们很快地从一地到另一地。”
……
李鸿章与俾斯麦之间的交谈让翻译员丁香大为惊奇,尤其是李鸿章所说的一些话,让她无法想象这是一位清朝重臣之语。这还是后世人们印象中的李鸿章吗?!
晚宴之中,两位老人的话题主要以交流老年人的养生之道为主。李鸿章所提到的一些中医术语让丁香满头大汗,不知如何翻译。
结束了会面,丁香陪同李鸿章走出俾斯麦的私邸。她邀请李鸿章坐她开来的汽车回汉堡的宾馆。
李鸿章饶有兴致的看着丁香的汽车,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问了很多问题,其中多有涉及机械动力方面的问题,让丁香大为惊讶。
坐在丁香开的车上,李鸿章思绪万千。
“丁小姐,在你看来,我大清该如何强国?”
“李大人的问题有点大。或许按照您的说法,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吧?”丁香谨慎的回答道。
“丁小姐言不由衷了。”李鸿章的笑容中颇有深意,“这句话,或许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了。”
“那大人何不改弦更张?”丁香把握着方向盘瞟了他一眼,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
“上位者之艰难,非世人可知。孙文是小姐的朋友吧?他给我上书的内容,我也曾反复看过,书生意气,让人赞赏,然国计民生之大事,却远非书生所想的那么简单啊……”李鸿章感慨道,眼神中露出一丝落寞。
丁香不为所动:“丁香与孙文并无深交。他的三民主义丁香曾拜读,不过是空中楼阁之语罢了。”
李鸿章看看她,没有再说下去。
丁香在宾馆门口把李鸿章搀扶下车,待他的随员们从后面的马车上下车后,鞠躬告别。
看着汽车逐渐远去的尘烟,李鸿章轻轻的对身边的侍从说:“此女气度不凡,胸藏沟壑,胜洪秀全、李自成辈远矣!”
侍从大惊。
(李鸿章与俾斯麦的谈话摘自德国人的记录,初看到时,狂歌也是觉得非常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