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丁香总会抽时间和辜鸿铭聊聊。辜鸿铭显然也愿意。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身上有太多东西让他想去探掘。从直觉上说,辜鸿铭甚至觉得丁香不象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天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珠江边微风阵阵,让漫步于江畔的丁辜二人感觉舒爽。深秋的南国只是流露出一丝凉意来应应景,浑不象北国那样已经开始万里飘雪。制服长靴的将军和长袍飘逸的学者看上去轻松惬意的信口聊着,只是身前身后那些面色警惕的警卫多少有些煞风景。
没有办法,自从上次遇刺后,国民党中央执委会通过决议加强三巨头的护卫力量,并且要求三巨头(特别是丁香)严格遵守安全纪律。
辜鸿铭对这样的警卫排场多少有些心中不以为然。不过他也知道丁香遇刺的事。对于从**上消灭对手,辜鸿铭这个书生不感兴趣。所以他想奋力的从精神上打击丁香。
可这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任务。
“咱们谈什么呢?你是博学鸿儒,学贯中西,要和你谈孔子、歌德或者十四行诗,你显然不屑于和我谈。至于要谈世界经济、国际政治或是军事战略,你的书生之见恐怕也很难入我之耳。”丁香在昨天对他说的这句话让他甚至有些绝望。
后来丁香干脆就给他讲解两广的工业发展规划、投资贸易政策、土地改革政策,甚至还向他讲解革命军的武器装备和标准师编制。于是他们的谈话总是丁香在讲,然后辜鸿铭谦虚的提问,然后……有狂儒在,总少不了针锋相对的争执。
争执不下的时候,丁香总是置之一笑,一付“懒得和你争”的架势,让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辜鸿铭懊恼的想发狂。“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辜鸿铭这两天来在心里默念最多的话。
“辜先生,你很顽固的把话题又拉回到文化上来了,那我们就说说文化吧。”丁香多少有些无可奈何,“你坚持认为‘民气一动,不可复静’,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看到丁香终于正面和他交锋了,辜鸿铭心头一振。可她这个问题似乎问的又是很刁钻。他怕什么呢?原本他认为天经地义的很多东西在丁香眼里是并不被承认的,那怎么和她说呢?
“天地有序,否则世界就会大乱;长幼有序,否则社会就会大乱;君臣有序,否则社稷就会倾覆。民心当然需要静,任何对民心的扰乱都是对社会秩序的扰乱,所带来的结果只会是天下大乱,中国历代先贤苦苦追求的安逸平和的社会秩序荡然无存,受苦受难者,天下苍生。”辜鸿铭苦口婆心的说道。在他看来,这就是天经地义的至理。
“好,你和我讲秩序,我也和你聊聊秩序。”丁香说道,“我承认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秩序,但秩序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你所维护的大一统**帝王社会恰恰就是秩序的最大破坏者。大清王朝历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秩序,可是这个秩序很轻易就被西太后打破。大清王朝历来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秩序,却也被安德海、李莲英之流轻易打破。乾隆爷在运河边树立‘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的石碑,就是想维护官员清廉爱民的秩序,可这个秩序什么时候真的存在过?现实的秩序还不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看着辜鸿铭沉思着思考反驳之词,丁香一声冷笑,接着说道:“事实上帝王**社会没有任何秩序可言,所以只好死死的抱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条最后的遮羞布,维持这条可以让他们肆意破坏秩序的秩序。所以,在这里,秩序就成了目的,而不是手段。这不能不说是对秩序一词最大的反讽。”
辜鸿铭不服气的想开口,又被丁香的话憋了回去:“想说贤臣明君是吗?服了你了,这种中国腐儒的幼稚借口你这大才子也信?你能保证一个朝代出多少个明君?一个明君之下又能保证有几何贤臣?没办法保证的事就不要说出来丢人。康熙爷、乾隆爷也算少有的明君了,杀贪官不知几数,可和珅之流还不是贪到天上去?嘉庆爷倒是杀了和珅饱餐了一顿,可嘉庆朝的贪官还不是比乾隆朝更多?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这是任何贤臣明君都逃不出的自然规律。**帝王社会的秩序只制约了弱势的民众,谁来制约上位者呢?那种不受制约的压榨最终导致秩序的彻底崩盘,于是民众重新选择了一个朝代,周而复始,历史循环……”
“那你又能有什么保证呢?就是所谓契约论吗?”与腐儒不同的是辜鸿铭对西方文化非常精通,丁香自然不担心出现鸡同鸭讲的郁闷。
“先说一个你可能并不熟悉的概念吧。”丁香说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人类发展史中的真理,人类千百年的发展都是在这条规律的支配下向前运行。从原始社会生产条件下的氏族公社社会,到青铜器生产条件下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到铁器生产条件下的**帝王社会。中国**帝王社会的威力在汉唐时到达了顶峰,之后的历代朝代抱残守缺,终于让江山逐渐没落。事实上从文化昌明、商业鼎盛的宋代开始中国开始面临月兑胎换骨的机会,可是宋元明清历代王朝都错过了,才落得如今中央大国却被列强欺凌的境地。”
丁香所说的这个全新的概念是辜鸿铭从来没接触过的。博闻强记的学者顿时来了兴趣,要听丁香把话说完。
“而与你所想象的不同,西方世界的物质文明发达不是起源于他们的自然科学,而恰恰是起源于他们的人文启蒙。没有人文主义的复兴,自然没有你所崇拜的歌德的诞生,更是不会有西方人探索世界的无穷勇气和想象力。而勃发的生产力导致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诞生,城市新生阶层要求为他们服务的文化,就有了让西方月兑胎换骨的文艺复兴,而隐藏在此之后更深层次的真相是:资产阶级由此步入政治舞台。新的生产力导致了新的政治体制的诞生——民主制度,这是与古希腊的民主制度完全不同的全新民主。虽然经历了战火和鲜血的涅槃,民主制度最终在西方世界形成了自身良好的秩序,君主立宪也罢、民主共和也罢,其精髓就是以契约限制各个社会角色的责任和权利,以求得富国强民的良好秩序。你无法想象在一个人权和私有财产得不到基本保障的国家他的产业能得到迅速发展,你也无法想象一个皇帝和统治者可以随意剥夺民众财产的国家的民众会积极投资工商产业,你更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法律精神的国家会有人放心和他做生意。中国,不能再躲在小农经济的闲山逸水里自我陶醉了,亡国灭种的危险就在眼前,这才是对中华传统最大的伤害。所以,和**王朝为了**而**不同,我们不是为了民主而民主,而是为了强国而民主、为了富民而民主。在这一点上,张大帅和李中堂这样的洋务派走入了一个最大的误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事实上,没有工业时代精神更本就不可能有大工业,苦心积累的工业也都是沙滩上的大厦,经不起风雨。张大帅的汉阳铁厂你也亲身经历了,是否如我所言?”
丁香的这些话是站立在无数巨人肩膀上的至理名言,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辜鸿铭当真觉得如醍醐灌顶,顿时在他的思想中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让他毕生所信仰的东西都面临着巨大的信仰危机。辜鸿铭手心里不禁有些冷汗。
可狂儒并不是这么好征服的。他倔犟的昂起头颅,傲然说道:“丁帅高见,辜某胜读十年书。可中华千年文化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并不是那么好否定的。”
丁香笑了,笑的这么灿烂。辜鸿铭开始服软了,虽然心中的信仰依旧坚定,可是他的防线却已经开始松动。
“辜先生,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否定中华文化了?”丁香笑着说道,“中华文化要月兑胎换骨,责任就在你这一代文化人的身上,辜先生,你责任重大啊。我身为政客,就是要创造一个政治环境,让你这样的学者能自由的发扬文化,而不必担心文字狱的灾难。套用法国前辈的老话:我反对你,但我愿意用生命维护你反对我的权利!这才是一个大国的文化人应有的气质和骑士风度。”
“中华文化月兑胎换骨?”辜鸿铭对于丁香屡出惊人之语已经有点麻木了。
“中华故土已经不会再是小农经济的乐园了,中华文化也将面临新的经济的冲击,抱残守缺者不过是历史车轮前的一堆尘土,洋洋洒洒却终将尘埃落定。辜先生才华绝代,大有一代宗师风范,自然责无旁贷要背负起传承、扬弃中华文明之重任。中华文明有极强的内部调整能力,战国时百家争鸣就是中华文化扬弃的**。就说儒学本身吧,孔子传道就是对当时古文化的整理扬弃;董仲舒尊儒,又是对孔夫子理论的扬弃,以适应当时中国政治、经济之现状;程朱兴理学,又何尝不是对儒学的一次重新诠释?辜先生当代大儒,这些道理自不必我多说了。相信辜先生不会是刻舟求剑之愚夫,在全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华文化的精髓——儒家学说不应该丧在你们这一代人的手里,与其让儒学一成不变的为旧的时代殉葬,不如与时俱进,让千年儒学在你们这一代手中焕发让世人惊艳的全新风采。辜先生可有兴致?”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不禁让辜鸿铭心潮彭湃。
沉思良久,辜鸿铭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凤鸣先生大才,辜某受教了。然振兴儒学非一朝一夕之功,要化解辜某对革命的成见也非一席话可至。套用凤鸣先生的话:我反对你,但我愿意用生命维护你反对我的权利。先生雅量高志,辜某也不是胸襟狭隘的庸人。辜某愿一生为先生的敌人,与先生辩驳真理,与时俱进。”
辜鸿铭的话让丁香心中有些感动。一生的敌人,换句话讲,也是他一生最敬重之人。那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敌人,一种对对手最大的敬意。
丁香庄重的还了一礼,随后说道:“有先生这句话,幽兰心里十分宽慰。请先生谨记,要反对我,最好用我的矛来攻我的盾,你们以前的那些武器,不值一提,就象张大帅的那些枪炮不值一提一样。”
“辜某有数。”辜鸿铭说罢,看着江面上滑翔的沙鸥,久久不语。
清风撩起丁香的发丝,她的心中思绪万千。与中国传统文化人的战争,是比现实中真枪真炮的战争更艰难的斗争。如今,这场斗争跨出了良好的第一步。
有一天,以辜鸿铭为代表的一代文化人会从体制外的敌人转化为体制内的敌人。这是最理想的结局。体制内的敌人就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了,那时候与对手的争斗,就将是中华文化前进的动力,千年古文明将在各种思想的合力下,找出民族自身应该走的方向。
所以,有时候,敌人也会是最好的伙伴。
良久,辜鸿铭突然有些不解的问道:“请问先生,你怎么没说‘狄夷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君’这句话来非难我?我原以为这会是你攻击我的主要话柄。”
“丁香是个民族主义者。”丁香笑着说道,“但丁香不是大汉族主义者。丁香在乎的是中华民族,而在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中,汉、满、蒙、回、藏各族,都是大家庭里和睦幸福的成员。”
辜鸿铭诧异。
他的眼中迸发出炙热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