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第一场雪在人们的意料中飘然降临。
很多人并没有心思设想春天是否还遥远这样的话题,起码维新派的诸君子的心情现在都象物外的雪一样冰冷冷的。
这已经是皇上第二次传出密诏了。第一次密诏是11月20日(西历)林旭带出来的,密诏上皇帝要求维新派诸君子妥筹良策推进变法,密诏中提到了:“朕位且尚不能保,何况其他?”一个皇帝说出如此仓惶无奈的话,可见情势已经到了凶险无比的地步。事实上,所谓的妥筹良策,谁都明白,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
而维新诸君子上下奔走了五天,局势却越来越恶化,良策也无从筹起。于是皇帝第二次密诏来了。这次是杨锐带出来的。
这次的密诏中,皇帝的措辞明显平静了很多,竟是有那么一丝诀别的味道。政治斗争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一步行错便是人鬼殊途。于是皇帝让维新派诸君子赶紧离开京城,去国外躲避。字里行间,年轻的皇帝透出的已不是九五至尊的君临天下,而是一个绝望中的年轻人对朋友真诚的爱护。
诸君子抱头痛哭。摊到这么一个志同道合、情深义重的皇帝,如此凄凉的和大家诀别,让诸君子如何忍得住悲情的泪水?
此时大家心头升腾的是一种别样的激情,从相互注视的眼光中,大家都看到了相似的决心——铤而走险!
大家最后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徐世昌。这是他们铤而走险的唯一指望。
徐世昌也流了眼泪。可是他知道,此时有比流眼泪更重要的事。大家都看着他的目光他能不明白吗?
可是这种事,他哪里敢乱说话?
康有为第一个跳出来要求袁世凯起兵勤王。随后诸君子议论纷纷,要求袁世凯举兵诛杀荣禄,随后进京包围颐和园,囚禁西太后。杨锐更是咬牙切齿要杀太后。
大家都有些诧异的看着杨锐。原本在军机四卿中,大家以为杨锐是个假维新。这个由张之洞推荐的章京在维新诸君子中是出名的保守派,与谭嗣同矛盾尤烈,经常指责谭嗣同太过激进,祸国不浅。此次皇帝让杨锐带出密诏已经让大家颇感意外,此时杨锐要杀太后的话一出口,更是让人惊诧:这杨锐怎么也激进如斯了?
惟独大家所认为的激进派谭嗣同此时却一派平稳作风。谭嗣同反对如此铤而走险。在他看来,局势并未到如此刀兵相见的地步,当前外地在侧,太后应该也不想大开杀戒,她应该是想通过政治方式解决问题的,皇帝可能被架空,他们也可能被罢黜,但青山尚在,事尚有可为。如今这样铤而走险,一旦事败,皇帝或死或囚,他们也永无翻身之日了。
谭嗣同冷静的分析并没有说服大家。可是要铤而走险,谭嗣同却是除了袁世凯之外第二个要说服的实力派。因为谭嗣同为人豪侠,江湖上愿意为他效死之人很多,据说此时在京城一旦有事,谭嗣同能聚集几百上千的死士,这对维新派而言又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于是大家纷纷劝说谭嗣同同意举事,稳重如刘光第者也加入了劝说行列,康有为更是以君臣大义相责。谭嗣同原本也举棋不定,此时架不住众人的哭柬死劝,同意了大家的计划。
于是屋内的焦点就集中在了徐世昌的身上。徐世昌对此等大事不敢擅专,要求诸君子前往法华寺说服袁世凯。而前往的说客,自然又是非谭嗣同莫属。谭嗣同为人豪侠,是诸君子中唯一能对军旅之事说的上话的人,与袁世凯又交情不浅,他不去谁去呢?
谭嗣同皱着眉头点头应允。
为安众人之心,康有为又出示了一封袁世凯写给他的书信。由于维新派对袁世凯大加提拔,他的官衔从三品按察使越级升为二品候补侍郎,袁世凯感激涕零,写信给康有为表达对维新派的效忠之意。信中袁世凯提到了要为维新党“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谭嗣同心中却依旧有些不安。
“如果袁世凯知道了要他包围颐和园拘禁太后,他还会‘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吗?”他心中暗自揣测。可是他没说出来。众人一片鼓舞的氛围下,自己再说这话,又要被他们视作是推月兑之举了……尽力而为吧!
当晚谭嗣同即招好友毕永年密议。毕永年是谭嗣同联络江湖死士的枢纽,此时谭嗣同把诸君子的秘议和盘托出,毕永年只听得面色雪白、随后又是一片涨红。
谭嗣同心中微微一笑。如此大事,当真是凶险万分的性命之搏,举国的命运也就在此之中,怎不让人激动兴奋甚至紧张呢?
“壮飞先生,你可是担忧袁世凯?在我看来,此事最大的凶险便在这袁某人身上。”冷静下来后,毕永年分析道,“一则此公是否真能死心效忠;二则……即使袁世凯效全力,以7000新建陆军要对抗15000多甘军,诛杀荣禄,也并非易事。此事不动则已,动则必须奇袭!”
谭嗣同面带忧色说道:“你说的是啊!要他冲破重重封锁前来包围颐和园可能是过于乐观了,但只要他能诛杀荣禄,则我们就能胜算在握!”
言罢,他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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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县级议会的选举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第一次民主选举的尝试,你们可一定要安排好啊!”两广革命政府的会议室里,丁香对即将散会的中央委员们谆谆嘱咐道。
这次国民党中央委员会扩大会议,除刘永福、刘步蟾以外的38名中央委员全部从各地赶来到会。秋瑾在半个月前被增补为中央候补委员,也列席了这次扩大会议。
此时国民党在两广和南洋总共有24万党员,还有妇女自强联合会、革命青年团、农动联合会等外围组织数十万成员,俨然已经是一派大党风范。由于三巨头党、政、军的分工,孙文大半年来一心一意扑在党的建设上,党建的成绩让丁香十分欣慰。这方面她并不在行,应该说孙文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为此她欣慰之余,心中对孙文也隐约有些歉疚之意。
此次基层民主选举虽然只在5个县开展,但其划时代的意义却让所有人都不自觉的感到心中紧张和兴奋。中国这样一个千年帝王**国家如今要出现选举了!他们一天到晚喊的民主自由、人民当家作主这些口号就要变成现实了!作为天然执政党的国民党上下此时感觉就象第一次参加考试的学生一样紧张兴奋。
县级的议会主要有三方面的职权:
一是县级立法。由于革命政权采取中央集权式的共和制而非联邦制,所以留给地方、尤其是县一级的立法空间其实已经比较小,基本上以审批地方行政管理法案为主;
二是审批、监督本县政府的财政预算,审核本县政府的地方税收标准及执行。当前实行国税和地税分开的政策,由于革命政府取消了农业税收,地方工商业经济还不发达,革命政权在各级政府中都贯彻“小政府”的方针(革命政权此时处于典型的“强干弱枝”状态,中央财政充裕而地方财政偏弱),能投资于地方公用建设事业的钱还很少,所以县级议会实际上还承担了发起民间集资建设公用事业的职责;
三是对地方行政官员的监督。由本县议会2/3多数通过,就可以罢免县长及本县任何一名行政官员。这对县级政府官员来说是一项极严厉的制约。
为了让县议会尽可能的多代表社会各个阶层的民意,选举法案规定当选县议员的人每个月都能得到二两银子的生活补贴。有钱人当然不在乎这点钱,但对社会底层而言,这就意味着县议会里有可能会有他们的代表存在。虽然这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士绅阶层为主的格局,但多少给了底层民意一定的释放空间。
以上内容一经公布,在广东全境掀起轩然大波,要进行选举的五个县固然群情激动,其他各府县也是翘首期待。经过宣传,大部分民众都明白了,这议会就是老百姓选出来代表老百姓的人,有了他们,官府就不能任意欺压老百姓了,和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事都要议会点了头才算数。现在是选议会,据说以后就是县长大人也要老百姓自己来选,这怎不让百姓们激动兴奋?
为了选举的公正性,特意邀请了广东德高望重的15名社会名流和2名外籍人士组成了独立选举委员会,对选举进行监督、公证,并负责裁决选举中可能出现的纠纷。
而国民党内部则组成了由中央组织部长陈少白牵头的选举工作领导小组负责此次选举的宣传、组织、筹备、管理等各项工作。
两广革命政府和那五个县级政府也被动员起来积极筹备选举工作。
说起来,由政府和执政党来组织选举,这本身也是很无奈的选择,在目前的情况下,真正有能力组织好这样大型选举活动的也只有革命政府和国民党了。中国此时还没有完善的宪政体系,甚至在两广地区除了国民党以外还没有第二个政党,一切就都在富有中国特色的氛围下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这是一个多少有些敏感或者说尴尬的问题。因此在中央委员会内部传达的精神上,中央高层号召国民党全体党员理智对待此次选举,一切顺其自然,不刻意追求本党选举成绩,一切以保证选举的公平公正为主要目标。
但事实上,再“不刻意追求”,国民党在这五个县议会的选举中获得大多数席位也是预料中的事。革命政权在近半年来的执政中大获民心,与前清政权相比,民众此时才感受到了什么叫“自己的政府”。此时进行选举,执政党根本不需要来进行舞弊。
这样的局面丁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革命战争年代,一方面要宣讲民主,另一方面也要保证强有力的执政以推进革命战争。在目前国民党天然强势的情况下来进行选举,一方面让革命政权站在了“民主”的道义制高点上,另一方面也宣传了革命党所倡导的民主思想,实践了民主的运作,为建国后逐步推进民主的深入奠定了基础。
而对于选举的范围,国民党高层也经过反复考量,最后确定了先进行五个县的议会选举的策略。这是一种自下而上有步骤的逐渐推进民主的谨慎策略,而对全局政治生态则会产生非常正面的影响。在今后的一年之内,将会把县级议会选举推广到整个两广地区。但省级政权和中央级政权暂时还不会引入议会制度。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没有准备好的民主,只能是浮于表面的、或者是引发混乱的。
民主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在当前的民众认识水准基础上,操之过急一定是会出问题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只是在中国民主进程漫长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不管怎么样,总是迈出了第一步。
丁香知道这一步的分量。或许有一天人们会把她奉为民主女神,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叫她“国母”(还是国父?),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因为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而错踏进历史中的一个意外。她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这一点,以让自己知道,作为一个“意外”,她将给民族带来,未必一定是好的,所以,她务必要谨慎!
散会时丁香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秋瑾有些不满的目光。秋瑾或许是会场中唯一一个心中怀有不满的人。因为这次选举只允许18周岁以上的成年男子参加。
说到底,丁香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者,而只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政客。了解后世历史的她知道,甚至到了21世纪,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也没有完全实现。女性解放运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她的出现能加快这个进程,但肯定不是现在。
看着秋瑾,丁香想起了西蒙-波娃和她写的《第二性》。
或许,先给她点事情做吧,让她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能找到用武的地方。
于是她不再回避秋瑾的目光,而是直直的向她走去。
“璇卿,你可有兴趣到革命军里来担任政委?”丁香问道。
秋瑾的眼里闪耀出了她意料之中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