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自然知道圣诞节,因为在清朝的军队中,武毅军是一支很洋化的军队,行洋礼、习洋操,士兵在西历礼拜日还放假。所以,聂士成知道,明天,西历12月25日,就是西洋人的圣诞节,和中国人的过年差不多,而今晚叫做“平安夜”,差不多就是除夕夜了。
所以他给这次随军南下的两名德国教官各自赠送了一柄短刀作为礼物。
冯-勒布上尉对这把刀鞘上雕刻着盘龙、刀柄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短刀显然十分喜爱,他把它称之为东方精美的艺术品。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把刀,冯-勒布上尉。”聂士成说道,“在中国有一句古话,‘宝刀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刀是送给英雄的礼物。”
“恐怕在德国也是这样的,尊敬的提督大人。”冯-勒布上尉尊敬的说道,“不过说起来,我认为尊敬的提督大人您才是一个英雄,我曾了解过您这一生中曾经参加过的战斗,恐怕我一生也没有机会参加这么多战斗,没有机会消灭这么多敌人。”
“我老了,冯-勒布上尉。”聂士成喟然感慨道,“中国人把英雄和美人的迟暮比喻成鲜花的凋零,也就是说,那是一件让人忧伤的事。”
这种东方情调的话让冯-勒布上尉显然有些迷恋。在他的眼里,聂士成这个赳赳武夫此时竟然有那么些艺术式的贵族气质,就像……德国容克式的贵族将领。
“尊敬的提督大人,我不得不提醒您,现在您还有充沛的精力去指挥一支无所畏惧的军队。”冯-勒布上尉说道,“我听说您的对手丁香女士在她的军校学生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兵永远不会死,他只会慢慢凋零。这是我的朋友鲁登道夫少校写信告诉我的。我想这句话用来形容您是非常贴切的——一个战斗了一生、毫无畏惧的勇士。”
“我会让人把这句话雕刻在我的墓碑上的。”聂士成微笑着说道,“作为炮兵的教官,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和你们德意志的炮兵相比,我的炮兵勇士们现在的水平到底如何?”
“在装填速度上他们进步很快,基本上达到了德国炮兵操典的要求,但是在射击准确度上你的勇士还需要时间来提高。炮兵不仅仅是一个依靠力量和勇气的兵种,我的提督大人。”炮兵上尉说道。
“关键在于我们没有优秀的炮兵指挥官。”聂士成多少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的下级军官的素质。
“与您的炮兵相比,您的主力步兵的士气我认为非常值得担忧,提督大人。”冯-勒布提醒说。即使作为一个外国人,他也隐隐感觉到了武毅军内部现在暗流涌动的不安氛围。
聂士成沉默不语。
沉默良久,聂士成说道:“我的勇士们已经无法对对手产生出强烈的仇恨了,而那种仇恨一直以来都是军人奋勇杀敌的主要动力。我甚至可以说,我的勇士们喜欢上自己的对手了。”
年轻的炮兵上尉有些疑惑的问道:“难道……您的士兵们不愿意再为伟大的皇帝陛下作战了吗?”
聂士成苦笑。在刚刚发生的那场宫廷政变中,似乎大清没有一支军队愿意站在皇帝这一边,为“伟大的皇帝陛下”作战。可不为“伟大的皇帝陛下”作战又为谁作战呢?难道说,为“伟大的皇太后殿下”作战?……唉,还不如象对手那样直接明了——为天下老百姓作战。
宫廷政变发生以来,旁观者清的聂士成知道革命军的进攻就要开始了,可能是明天、后天……也可能就是在今天。
他的右翼总兵夏青云刚才还来禀报说武字诸营这些天异动明显,抓了几个为首者,可依旧难以弹压,恐怕迟早要发生哗变,请军门速往弹压。聂士成把他劝回去了,什么弹压措施也没和他说。
弹压了又怎么样?毅字诸营难道就真的安分吗?对手的这一手玩的太狠了。武毅军军魂已散,仅凭着比普通勇营好一些的武器,就能挡住如狼似虎的革命军?纵横沙场大半生的聂士成已经很清楚的看到了大势已去的场面,与其让武毅军无意义的为他殉葬,还不如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为未来的国家保留一些骨血。
“我为什么要为未来的国家考虑?”冒出这个念头的聂士成突然有点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接受了大清王朝就要灭亡的判断了。他仔细的看过革命党的文件,“中华民族”,这是个让人多么向往的概念啊……
“冯-勒布上尉,你的使命已经完成,过了今晚,你就回天津去吧。好好的保管这把刀,希望你看到这把刀就会想起我——一个永远不死的东方老兵。”聂士成微笑着说道。
冯-勒布上尉有点愣住了。提督大人的话里,竟然是一种诀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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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这首起源于阿尔卑斯山区的平安夜之歌或许是世界上流传的最广的圣诞歌谣了,革命军总司令部的小礼堂里,无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用英语和德语合唱着这首歌。
丁香拉着小提琴为他们伴奏,圣洁空灵的曲调让她此时心中一片纯净安宁。此时看到她的人绝对想象不到,几个小时之后,一场吸引了全世界关注的大规模战斗就要打响了。
丁香并不认为自己应该象电影里的最高指挥官一样守在电报机旁,很酷酷的发出“行动开始”的指令。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她的日尔曼总参谋长制订的作战计划详尽无缺,而战场上出现的各种千变万化的局面就由前线指挥官去相机决断吧,真的出现了必须要她出面解决的问题再来找她也不迟,那时候她的副官自然会来找她的。
“尊敬的总司令阁下,敬完您这杯酒,我想我就该回到作战室去了。”鲁登道夫少校和她碰杯后说道。年轻的少校第一次真正在战争中指挥作战,英俊的脸上多少还是显露出一丝紧张和兴奋的表情。
“我欣赏您这种严谨的日尔曼作风,少校先生。”丁香抿了一口香槟酒说道,“不过我想提醒您,我的总参谋长,尽可能的给我的前线指挥官们多留一些自由发挥的空间吧。”
“如您所愿。”鲁登道夫说完,长靴的后跟响亮的一碰,敬了一个德国式的军礼后转身离去。
“德意志民族的精英。”丁香身后的狄赛尔悄然感慨了一句。作为一个已经离开了祖国很多年的德国工程师,对本民族的自豪和思恋之情让他看上去有点忧伤。
“看来的你的情绪比我所知道的要丰富,亲爱的发动机工程师。”丁香笑着说道,“你已经很久没告诉我你的研究的进展了,可以说说吗,鲁道夫?”
“事实上我现在做出的柴油引擎已经比4年前的那个优良多了,不管是在发动机转速还是在输出功率方面。但是其稳定性还是比较差,离真正的实用试验还有一段路要走……或许半年以后吧。”
“好吧,希望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南京城里为你庆功了。”丁香和他碰了杯后走向美国人聚集的那个群落。与严肃的日尔曼人相比,山姆大叔们显然要活泼开朗多了,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嗨,劳拉!我们来弹吉他吧!听说你会唱很多乡村民谣呢……”虽然面对自己的大老板,南洋钢铁的总工程师理查森先生还是看上去有些肆无忌惮的样子。可爱的美国人,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还藐视权威,不拘小节,难怪欧洲人不喜欢他们……不过丁香喜欢。
天空电台的路易斯和一帮帅小伙子使劲的起哄。小伙子们开始喝伏特加了,难怪看上去很疯狂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可爱的小伙子们,那会让你们加倍思念家乡可爱的姑娘的。”丁香笑着告诉他们。如果她还是四年前那个在洛杉矶酒吧里和流氓打架的劳拉,她会毫不犹豫的混到他们的群落里去的。可是现在……唉,谁让她要选择去当临时大总统呢,这可没人逼她,是她自己选的……
丁香心头有些黯然。一丝如秋水般清凉的忧伤悄悄占据了她的胸口,让她突然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悄悄品尝那种忧伤的滋味,就像一只躲在角落里舌忝舐伤口的小猫。
“起码我还知道忧伤,所以我还能算是个女人。”丁香这样告诉自己。于是她更加忧伤。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值得忧伤的事。她的父母、她的孤独、她的查理……
不知不觉她已经一个人踱步到了门口。一丝清凉的风吹来,南国冬天独特的温柔让丁香觉得自己更加脆弱。
这是怎么了?丁香问自己。
她决定让自己去思考一些其他问题,比如武毅军、大沽口炮台、飞机投弹试验、南洋钢铁开工、民主建国方略或者麦金莱总统的玫瑰花……上帝,为什么要去想玫瑰花?
女人是一种非理性动物……丁香自嘲的想道。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花园,踱步到了大门口那里。军靴的后跟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响亮的声音,让落寞的夜显得更加寂静。广州的夜色如此美丽。
胡思乱想的丁香又开始想念她的连衣裙、迷你裙、小吊带衫……其实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那么惬意啊……
“敬礼!”门口卫兵的声音打断了总司令小姐的胡思乱想,丁香茫然的抬起头。
抬起头后,丁香遭遇了或许是一生中最漫长的惊鸿一瞥,漫长的象一个世纪。
在这漫长的一个世纪里,她发现自己是这样无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让她软绵绵的发不出声音、抬不起脚。她就像中了巫师魔法的可怜公主,在梦魇中无法醒来,只有英俊王子深情的吻才能挽救她……
她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梦里,或者说,是否能永远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
她看到了查理。
恍惚中,她觉得他是那么遥远,就像远在太平洋的对岸,又是那么近,仿佛自己就依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她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俊俏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没有请柬……他们……不让我进来……”查理显然也是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傻傻的说着。
是他的声音。
丁香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转瞬之间,美丽的公主已经泪流满面。
整整十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坚强的丁香哭了。
在那一瞬间,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劳累、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孤独、所有的彷徨……还有所有的思念,都随着奔腾而出的泪水被尽情的释放了。她心中貌似坚强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滔滔的江水决堤而出,淹没了她苦心经营的所有一切……
在所有卫兵诧异不安的目光中,他们美丽的总司令失魂落魄的走到查理面前,凝视他深情的双眼,伸出手去,轻柔的抚模他那略带了些风霜的英俊脸庞,如梦如幻的喃喃诉说:
“查理……查理……查理……是我的查理……我的查理长大了……”
随后她把头埋进查理的胸怀,尽情的哭泣,哭的那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