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898年的新年对于聂士成来说只是征战一生的生命又增加了一岁的标志,仅此而已。在外人看来,60多岁的老军门似乎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即使是前沿防线的3000武毅军一夜之间全军尽墨的消息也没有让聂军门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乎什么都已经在老军门的预料之中。对于提督大人表现出此种胜利者才应该有的从容淡定,所有的人都没看懂。
此后的一切都在聂士成的淡定从容之中越来越恶化。由于他的不作为,各营之中的反战情绪愈演愈烈,大有弹压不住的趋势。军官们心急火燎的去军门那里报告,结果通常是陪老军门尝一壶极品铁观音,然后云里雾里的退下。
高昂的战斗士气是武毅军的魂,正直勇敢的聂军门是武毅军的魄。如今武毅军魂魄俱丧,那仗还打个什么劲啊?各级军官便也不再弹压士卒,相反,大部分军官都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于是很多营里又出现了官兵亲如一家的“良好局面”——只是他们此时是官兵亲如一家的要迎接革命党了。
此时革命军却偏偏在曲江一线严防死守就是不进攻。革命军此时就把陷入内乱中的武毅军当成了精心酿造的一坛甜酒酿——要让酒酿里面的酵母培育的更充分些,这甜酒酿才美味可口。
于是,西元1898年元月一日的甜酒酿风味绝佳、香甜可口——至少丁铁是这样看的。
“军门,叛军已经把帅营包围了,他们请军门出去见他们。”冯国璋看着手拿拢香杯品味着乌龙茶芳香的聂士成叹了口气。在北国纵横半生的聂军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迷上南蛮子的乌龙茶了。
聂士成轻轻的放下杯子,喟然叹道:“其实这功夫茶的茶道,关键便在于‘心静’二字。可叹我聂功亭终其一生,也很难达到这二字的境界了。也罢也罢,随我去见见他们吧。”
帅营之外,已经是一派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臂缠白毛巾的起义士兵包围了帅营,与聂士成的本标亲兵卫队紧张对峙。而在起义士兵的包围圈之外,夏青云指挥的骑兵远远的监视着,随时可以对起义士兵发起冲击。
在包围圈之外的其他地方,则是犬牙交错的复杂态势。臂缠白毛巾的起义士兵和没有缠白毛巾的士兵紧张的持枪对峙,黑洞洞的枪口近距离的指着昔日的袍泽,步枪的子弹都已经上膛,空气中飘着让人窒息的氛围,似乎谁的一声轻轻咳嗽都可能引发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混战。
那将是一场让人心碎的大混战,杀人者和被杀者都会在心里滴血的……看到此情此景的聂士成在心里这样想。
“聂军门出来了!”包围者中的一个青年军官大声喊着。
聂士成微微一笑,大声问道:“你是哪个营的?军中所任何职?”
“报告聂军门,标下是武字丁营第三哨哨官雷天鸣。”虽然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青年军官还是非常庄重的敬礼报告。对于所有武毅军官兵来说,聂士成都是一个让人敬畏的统帅。
“你既然自称‘标下’,那就是还认我这个上官,可却为何领人包围上官的营帐啊?”聂士成微笑着问道,全无半分弹压叛乱的雷霆气势,相反倒象个和蔼的先生在问一个惴惴不安的学生问题。
“报告军门,我们各营官兵起义,不是反对您,而是反对腐朽的大清王朝。革命党是国家的救星、百姓的家人,我们不愿意再为清王朝剿灭革命党了!正因为我们还认您这个上官,还把您当作我们最尊敬的人,所以我们才如此兵谏,希望聂军门能加入革命的阵营,振臂一呼,率武毅军全体官兵弃暗投明,如此则武毅军幸甚!”年轻的雷哨官逐渐摆月兑了刚见到聂士成时的紧张情绪,振振有辞的说道。
“如果我拒绝呢?”聂士成依旧微笑着,神色中却是一份不怒自威的大将风范,让对面的人产生极重的心理压力。
果然年轻的雷哨官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不敬之词。
其实此时武毅军剩余的26营军中,已有11营准备好了发动起义,其余各营中革命党同情者也甚多,如果突起发难,完全可以起义成功。但大部分起义官兵都不愿意武毅军自相残杀,更不愿意陷敬爱的聂军门于绝境,于是各营代表争议许久后,终于决定了这样的兵谏方式,希望聂士成弃暗投明,率武毅军全体起义走向新生命。
而如果聂士成执迷不悟,起义者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武力扣押或者击毙他都将会是无奈的选择。武毅军群龙无首之际,起义者配合革命军将各营缴械,尽可能的减少武毅军弟兄的伤亡,这便是起义者的计划。
可是聂士成多年积威之下,事到临头的雷哨官居然一句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
聂士成又是一笑。为将者的尊严是多少年血雨腥风之中磨出来的,此时他知道自己宝刀未老,如果有心要做一番事业,尚大有广阔的天地。
于是他开始放大自己的嗓门说话:“各位武毅军的弟兄们,你们都是我聂士成的心头肉,都是我中华好健儿!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有血不轻溅。如果到了需要各位奉献热血的时候,我聂士成会毫不犹豫的发出可能会让你们血撒疆场的严酷命令,我想我的好小伙子也都会不皱眉头的去赴汤蹈火!可是我中华大好男儿的热血不是随便乱洒的,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今天的行动,也是想向我表明这一点。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相反,我祝福你们,希望你们能为你们的国家建功立业,永远不堕我武毅军的威名!”
说到这里,很多起义的士兵已经是泪流满面。聂士成也是有些哽咽。
“请聂军门率领我们起义!”一名起义士兵流着眼泪喊道。
聂士成强忍着泪水,摆了摆手,扬声说道:“我聂士成老了,为了我的国家拼死奋战了一辈子,这个国家给了我太多的荣誉,让我已经无力再去背叛他。如果你们还敬爱我这个老军人,就请给我保留一些老军人的忠诚的荣誉吧。让我随自己一辈子所坚持的东西而去吧,新的世界属于你们,请各位不要逼迫我,也不要让我失望——以后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聂士成训练出来的兵,是好样的!”
雷哨长双膝跪地,流泪说道:“军门!事到如今,您何必再去忠君呢!您所忠的君又在何处呢!……”
“君自然在我的心里,就像天下苍生在你们的心里一样!”聂士成昂然说道,“各位请不必再多说了,大好男儿死则死尔,何必如此小儿女状!临走之前,我聂某只有一句话,请各位务必谨记:武毅军自己人不打自己人,我们的热血,是留给国家的敌人的!诸君请切记!”
说罢,聂士成军刀出鞘,在空中挽了一个绚烂的刀花,就像樱花在落地之前在空中舞出的绚烂热情,绽放出生命无比辉煌的光彩……
“世界好安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失去意识之前,聂士成这样想道。
……
当聂士成醒来的时候,他首先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没死,这件事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一个纵横沙场大半生的老将,要确认这一点确实非常快。
第二件事是他已经落到了革命军手中。这件事甚至不用他去悟,只要有正常的视力看到身边人的服装就会知道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知道了第三件事——他已经成了“爱国起义将领”!
这件事是一个戎装严整的美丽女子告诉他的。聂士成自然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丁香来到韶关是元月二日中午的事。在得知武毅军即将起义的消息后,她即从广州动身,赶到韶关时,听说聂士成老将军刚刚醒,便不顾鞍马劳顿直接来见他,这个自己神交已久的晚清名将。
聂士成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在他挥刀自尽的那一刻,事出仓猝之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惟有站在他身后的参谋官冯国璋眼疾手快操起手中的手枪枪柄打晕了他。由于情急之下冯国璋出手掌握不住分量,他的这一记挨得极重,整整昏迷了一整天。
冯国璋不是革命党的人,出手打晕他纯属情急之下的第一反映。但聂士成昏迷却是对起义者最大的帮助。由于聂士成最后留下遗言要武毅军不可自相残杀,本来相对于起义者而言立场就并不坚定的其他武毅军很快就和起义者把手言欢了,夏青云等高级将领见事不可为,也即顺从了官兵起义的要求,只要求起义者及革命党一定保证聂士成的生命安全。
“对贵党而言,这自然是一件大好事。但对我聂功亭来说,这却不啻是一场闹剧。”在丁香夸他为国家做了一件大好事之后,聂士成冷冷的说了这么一句。
丁香笑笑,不以为忤。
“聂将军,你我都不是矫情之人。作为军人,咱们就按照军人的方式来说话吧。”丁香眯着眼睛说道,一点都没有“军人方式”的味道,却隐隐有些“商人方式”的狡黠。
聂士成微微一笑。死过一次的人了,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成为民族英雄,让你扬威异域,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国有个聂士成,他统帅着世界上最顽强的铁血劲旅,他的军队不可战胜!”丁香缓慢的说道。
随即,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们虽未谋面,但相互了解却是颇深的。我相信聂将军有这个能力,聂将军你也当知道我丁香所言绝不会是空中花园……”
“你打算怎么处理武毅军?”聂士成截口问道。
“国民革命军第三师,师长聂士成准将。第三师将和第一师、第二师一样成为永久保留的荣誉番号,荣誉番号为‘武毅’。顺便说一下,另外两个师的荣誉番号是‘内华达’和‘黑旗’。你们都会是在未来共和**史上留下传奇一笔的英雄部队,我非常相信这一点。”丁香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颇为肃穆的说道。
“你对武毅军的处理我很满意。至于是不是由我出任师长,还是再议吧。”聂士成摇头说道。
“聂将军……”
“我不是矫情,总司令阁下。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都看开了。我只是想去你们的黄埔军校学习而已,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出国看看。”聂士成的眼神透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出国以后有机会。”丁香笑了,如释重负,“至于到军校学习,老将军和我想一块去了。在第三师整编的过程中,所有营以上军官都将到黄埔军校参加为期两个月的高级军官速成班;另外,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还想把革命军的下级军官补充一些到第三师一部分……另外,还有政委……”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说我聂士成现在还不是师长,就是师长,也是革命军的师长了。我拜读过贵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这一点我明白。”
丁香笑道:“不是‘贵军’,是‘我军’……”
“好吧,成交。”聂士成朝丁香伸出了手。
丁香张大了嘴巴愣愣的看着老将军。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老军人,而是一个芝加哥的期货商人……
商人丁香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