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神”作战计划逐渐演变成了一场长跑比赛。鉴于马拉松运动本身就是起源于战争,丁香对这一现象给予了充分的理解。
马拉松比赛的一方错过了发令枪。集结于湘南的8000清军浪费了8天的时间,直到韶关武毅军起义的消息传来后,衡阳镇总兵江世杰才如梦初醒,仓惶率部向衡阳方向撤退。
在此之前他不是不想跑,但就此扔下武毅军月复背受敌,他恐怕就是逃回去也难逃朝廷的严惩。犹犹豫豫之下,他错过了安然撤回的最好机会。
而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武毅军起义的第三天,革命军一师的前卫营已经逼近湘军的金鸡岭防线,一击凶狠的直拳眼看就要砸到江世杰的身上。
二师的左勾拳更是来势凶猛。广西革命军从永州打开湘西南的门户后,一路势如破竹,向东北方向直插进来,兵锋直指衡阳,沿途小股清军和民团基本没有形成有效抵抗。沿途各据点基本上都是在行进间攻克,第二师主力基本不作停留,甚至不留下一兵一卒,都扔给后续跟进的各独立团来占领。有些据点甚至根本不作攻击,扔给后续独立团解决战斗。师长刘永福给各部队的命令简单明了:“跑到衡阳就是胜利!”
因此,生死悠关的马拉松比赛就在两支扔下所有辎重火炮的轻装部队之间展开。
西元1898年1月4日,革命军一师一团三营攻破清军金鸡岭防线,进入湖南境内,湘军留守金鸡岭的1000人顽强抵抗了大半天之后全军覆灭。
于是第三个赛跑者加入到比赛中来,革命军第一师的两个营轻装上路,在刘世杰后面撵着他的一路追击。
一时间,武昌、长沙、广州甚至北京的眼光,都被集中到了衡阳这个湘南重镇。于是第四个赛跑者姗姗来迟加入到了比赛中,湖广总督张之洞反复权衡之后,终于发出命令,让他的主力宝贝“自强军”5000余人从长沙出发前往衡阳接应刘世杰。只是这个赛跑者多少有些三心二意,张之洞下的命令是小心前进,一旦事不可为马上退回长沙。
如果要问刘世杰此时最痛恨的是谁,他的答案不会是长跑比赛中的任何一方,而会是让他陷入如此尴尬境地的武毅军。在他的心中,早已经把聂士成的各门亲属都问候了很多遍。
张之洞此时没有心思问候聂士成的亲属。湘南战局如此迅速的溃烂是他始料未及的。此时的他,正专心清点着自己的家底,筹划着如何与革命军决一死战。
除开湘南正在逃命的7000勇营和已经丧在湘南的7000勇营之外,他手上还有湖南境内的7000湖南勇营和5000自强军,另外还有湖北境内21000多练军。越算他越觉得,刘世杰的7000人马能否安然逃回长沙是多么重要。想到这里,他想给自强军下命令让他们加快速度,务必把刘世杰接应回来。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这道命令。这种三心二意的犹豫最终决定了赛跑者刘世杰的命运。
辜鸿铭理解张大帅的心情。自强军是大帅的心头肉,这么多年来他苦心筹措军费,招募德**官,购买枪炮,终于磨练出了这么一支不同于旧式军队的新型劲旅。让自强军去冒险,别说张之洞,就是他自己恐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辜鸿铭的心中充满了自责。大帅派他去广州执行的那个任务看来是彻底失败了,不仅没有能够成功迷惑革命党人,相反自己却掉进了丁香早有预谋的陷进里。他现在是想明白了:丁香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和张之洞是维新党,所有的一切都是做样子给他看的。对张大帅,丁香从来就只准备了一种解决方式——战争。有预谋的、猛烈的、无情的战争。
张大帅并不是没准备过战争。可是战场上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期,革命军攻击之神速令人瞠目结舌,而武毅军突然反水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原本张之洞所期望的太后垂帘后倾举国之力对抗革命党的局面并没有出现……或者说没来得及出现。
朝廷下旨江西勇营速入湘参战,那帮龟孙子却畏敌如虎,谁也不想在革命军风头正劲的时候跑出来当肉垫子,磨磨蹭蹭的十多天才走了不到100公里,在宜春到萍乡一带拼命磨洋工,赣南清军主力更是龟缩在赣州号称“积极备战”,对在200公里外上演生死逃亡的刘世杰不闻不问,典型的选择性失明。
而要北边的北洋新军来参战更是遥遥无期。北洋三锐中聂士成已经背叛,袁世凯是维新党的故臣太后一下子也不会放心,董福祥的甘军是保卫京畿的唯一指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乱动。
举国之中,唯一在帮张之洞的只有两江总督刘坤一。他的8000淮军据说已经在两天前登船,正沿长江而上直奔武昌,协助张之洞守卫湖广。激动之余张之洞给刘坤一发了电报,称他为“湖广恩公”。鉴于以往因为张之洞与淮系不和而屡有矛盾的情况,刘坤一此次以大局为重力援张之洞,确实令张大帅感动。
于是张之洞准备再调拨1万湖北练军入湘,与革命军在长沙坚城之下决一死战。
按照张之洞的说法:“即使刘世杰折在衡阳,我两万多湖广精锐坚守长沙一个月当无问题。即使当年太平天国所向披靡之时,却也在长沙坚城之下铩羽。只要革命军的锐气在长沙城下耗尽,全国政局就会发生大的转变,赣军和淮军主力就可放手一博,会战长沙,即使不能彻底击败他,起码能让他大伤元气,也可挽救此危难之局。”
“要在长沙坚守一个月……”辜鸿铭斟酌着用词着说道,“如今的战争模式恐怕已经不是太平天国那个年代的样子了,坚城对决是否能如大帅预想的那么理想?辜某在广州见识过革命军的重炮和自动武器,不管是攻坚还是巷战,恐怕占便宜的还都是对手。更何况,湖南巡抚大人斗志到底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尽管辜鸿铭已经很注意用词,张之洞还是变了脸色。
湖南巡抚陈宝箴,天下督抚中唯一公开支持维新党的封疆大吏。太后不是不想清算他,但一则重新垂帘后政局不稳,不想操之过急;二来革命党迅速发起了北伐,湖南马上成了主战场,为稳定大局,更不能轻易撤换封疆大吏。
于是陈宝箴至今还安然坐在他的巡抚宝座上。事到如今,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让人不放心的隐患。丁酉政变后天下维新党人的人心大多倒向了革命党,陈宝箴的政治态度到底如何,让人颇费思量。作为一个老政客,他应该知道一旦一切风平浪静,他迟早是要被后党清算的,因此,即使他无反叛之心,也未必能全心作战。
而所谓的坚城对决,最需要的就是统帅的坚强决心和铁腕。那么,陈宝箴到底可靠否?如果不可靠,该怎么办?……
“汤生啊,你看我亲自前往长沙坐镇如何?”张之洞思谋良久说出的这句话让辜鸿铭大惊失色。
“大帅万不可亲入险地啊!”辜鸿铭苦心劝谏道,“如果大帅真的不放心,遣湖北提督程文柄或亲兵统领张彪前往督战即可。”
张之洞沉默不语。沉思半天,还是决定派张彪前往。这个起身于贫贱的山西军官是张之洞一手提拔的青年才俊,张大帅还把自己的“义女”(实际上是丫鬟)许配给了他,实在是信任已极。
沉思之后的张之洞突然说了一句:“汤生啊,你心中可是在自责?呵呵,不要太在意了。本来我派你去布那缓兵之计就是愚笨已极。现在回想起来,玩政治,那个女人是高手,丝丝入扣行云流水,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老佛爷也不免逊色几分。说起来也是奇巧,如今泱泱中华之命运,就掌握在两个敌对的女人的手里,恐怕这也是我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了……”
辜鸿铭愕然。
张之洞随即有些阴阴的笑道:“可是她丁凤鸣比起老佛爷来有她先天的弱势。毕竟她还年轻,而且还未曾婚嫁。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她丁香的死穴吗?”
辜鸿铭觉得背上隐隐有些冷汗冒出。他不由得想起丁香用来削苹果的那把雪亮的野战匕首,和她谈笑中的杀机——“我的匕首可不是一件艺术品……”
有些想法,他不是没想到过。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用阴暗的手法去惹怒那个女人——那个比魔鬼更可怕的女人。
……
长沙的湖南巡抚衙门里,湖南巡抚陈宝箴正与湖南提督张庆云商谈长沙的城防事宜。虽然战火目前还远离长沙,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管刘世杰能否逃回来,长沙之战是不可避免了。长沙,能否在太平天国之乱后再一次成为让叛军止步的坚城,牵扯了太多人关注的目光。
张庆云离去后,他那挂名吏部主事的儿子陈三立进入了书房。陈三立曾与谭嗣同等人并称“维新四公子”,维新变法以来一直在长沙襄助父亲办理新政,如今太后发动政变,他和父亲也成了朝中大佬们急于除去的眼中钉。如果不是革命党恰在此时攻入了湖南,他父子恐怕不是革职就是流放了。
陈宝箴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他扬手制止了儿子的开口,摇头说道:“你毋庸再说了。背叛君父的事我做不出来,也不希望你去做。”
陈三立愤然道:“父亲!朝堂上如今有多少弹劾你的奏章,什么污水都往你身上泼,太后将你我父子革职的懿旨也是硬生生被革命军的炮火卡在了颐和园。如今这样的朝堂,真值得你如此死忠吗?我没有君父,我的君父是锐意进取的皇帝陛下,不是帘子后面的那个妇人!”
陈宝箴呵斥道:“放肆!我没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逆子!”
陈三立流泪跪倒说道:“父亲大人!为家国天下计,您都不应该再执迷不悟了!”
门外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音。是陈三立的儿子陈衡恪和陈寅恪兄弟二人。陈宝箴对这聪颖好学的兄弟二人甚是疼爱,尤其是幼孙陈寅恪,陈宝箴一直夸他是陈家衣钵的传人。
陈宝箴心中一阵酸痛。他无力的挥了挥手,沉重的说道:“你带衡恪和寅恪去南京吧。我意已决,必与长沙共存亡。太后会明白我陈右铬的一片丹心的。”
陈三立失声痛哭长跪不起,断断续续的抽泣道:“……我不走……要死我们父子死在一起……”
“你就忍心让衡恪和寅恪留在这里给我这老朽陪葬吗?”陈宝箴强忍泪水。
“不!……我不走!”
“你不走,自然会有人押你们走。明天你们就上路,不必再言了!”陈宝箴拂袖而出。
门外,7岁的陈寅恪看到亲爱的祖父,乐呵呵的跑上来要背诵新学的文章。
陈宝箴一把抱起小孙子,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