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汉高祖有砀芒之隐(中)
萧言缓步走出亭舍,只见:华表对面,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民,牵着两名孩童,低头哈腰向临巢亭长作揖央求什么,而临巢亭长却连连摆手,坚决不许。
或许是这名流民与临巢亭长之间的私人恩怨,萧言暗忖。
萧言对他人恩怨不感兴趣,右手遮眉,眺望东方红日,推断时辰。汉世计时工具落后,无机械表,无电子表,更无原子表,无论行军打仗,还是朝政议事,时间大抵全靠日晷。至于乡间平民,村里或许也竖有日晷,但更多依靠人眼望太阳,模糊估量当日时辰。限于汉世贫乏物质条件,萧言也渐渐被迫学会这种计算时间方法。
以红日倾斜度推算,时辰应在卯时之间,即晚于五点,早于七点,勉强算是早起时间。
萧言正在犹豫是否唤醒众游侠,忽见远处那名流民,舍弃孩童、临巢亭长,向自己扑来。
萧言没料到此种变局,临巢亭长也没有料到。
等临巢亭长反应过神来,意识流民欲为何事时,流民已经扑至萧言五步外。
“喀!”
萧言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流民,沉声喝道:“止步!”
乍见萧言拔剑出鞘,寒刃在手,这名流民心底突生惧意,腿脚不禁一软,向前扑倒在地,哀嚎道:“别,别,别杀我,我没有恶意!”
临巢亭长追过来,上前狠踢流民一脚,骂道:“冯老二,真想让我扒你皮啊?”
说罢,临巢亭长拽起流民,向萧言致歉:“萧游徼你稍等,我立马将这挫货赶走。”
萧言挥手止住临巢亭长,剑尖垂地,望向流民:“你找我有事?”
流民先是下意识摇头,反应过神来,又捣蒜似的点头,眼巴巴的望着萧言。
“说!”萧言言简意赅。
流民初始有点迷茫,继而大喜过望,扭头向远处两个小孩喊道:“大伢、丫头,快过来。”
临巢亭长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将流民扶起,长长叹息一声。
流民嫌小孩走路慢,遂将俩小孩一左一右抱入怀中,快步走近萧言,先作揖拜见萧言:“草民见过大人。”
继而,流民又弓腰说出目的:“男孩四岁,女孩三岁半,大人你要不要?绝对没病!男孩、女孩都很听话,男孩买回去做书童,女孩买回去做丫鬟。穷人家孩子,贱命,养大不花你多少钱!”
萧言万万没有想到,流民扑过来,竟是向他推销幼童。
“亲生的孩子?”萧言沉吟许久,才揉着额头问道。
闻听萧言此语,流民不禁眼圈一红。但是,流民口中却犹自向萧言推销:“男孩、女孩,都是亲生的,不骗你!绝不是黑心拐人家的!况且,这年景,谁还蠢的拐孩子啊,自己家的,想卖都卖不出去。”
“亲生的也卖?”萧言神情深沉,看不出喜怒。
不知不觉,流民眼圈攒起一串泪珠,声音变得嘶哑:“不卖不行,养不活啊!若不卖给好人家,我还能看着他们饿死不成?我命苦,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死一死百了,可是孩子才三四岁,不忍心啊!”
“这位大人,你行行好,就买了俩孩子吧!”流民又向萧言哀求道。
“都卖多少钱?”萧言低声问道。
流民连连摆手:“不要钱,不要钱!只要你肯买,只要你肯养,一文钱都不要你。大人若是好心,觉得不给钱有点亏欠我,就用那些钱,买点好东西,送给孩子吃。我不要钱,也不敢要钱。”
萧言沉默无语。
流民有点心急,又催促萧言道:“大人,你行行好,就买了俩孩子吧!”
一边哀求萧言,流民又嘱咐俩小孩道:“大伢、丫头,喊哥哥!跟着哥哥,你们就不用饿肚子了!”
男孩却扭头抱住流民,突然哭起来:“我不要哥哥,我要妈妈……”
流民一把捂住男孩嘴巴,轻斥道:“哭啥!真不吉利!再哭,谁愿意买你啊!”
临巢亭长越过流民,小声说道:“萧游徼,冯老二的根底,我比较清楚。你若有兴趣,我给你说说,这俩孩子的确都是冯老二亲生的。”
“冯老二逃难时,本来还带着他婆娘。只是兵乱马乱,天旱粮荒,淮南最缺的是粮食,最不缺的是人,冯老二和他婆娘,来到淮南后,一直没找到安生地营生,多依赖乞讨苟活。冯老二坚持不住,就寻思着将婆娘、孩子卖给好人家。他婆娘没力气,又没姿色,不要钱卖,也没有富户肯买;穷人肯买但又何必卖。”
“冯老二最后好说歹说,甚至倒出二百文钱,才将婆娘卖给合肥县城一位商户。原本冯老二还想将俩孩子捆绑一起卖给那名商户,只可惜那名商户竟嫌弃俩孩子太小,只吃不干浪费钱,不愿养。这些天,冯老二一直寻人卖孩子,每次见到富人,他就缠人家,问人家要不用买孩子。我寻思着,只怕冯老二卖完孩子,他就要自杀寻死啦!”
“冯老二晓得我刀子嘴豆腐心,不忍心对他,便一直缠着我,非要把俩孩子托付给我。”
“只是冯老二养不起孩子,我也养不起啊!”
“不瞒萧游徼,我家婆娘素来心善。我是亭卒出身,久在官道,见惯流民。先前淮北流民刚开始卖孩子时,我家婆娘心怀怜悯,不顾家中贫困,强自收留四位孩子。四位孩子,外加我亲生的俩孩子,六个孩子六张嘴,亭长这点俸禄,养不起啊!我婆娘为养活六个孩子,常常熬夜做女红,为的就是多赚三五文手工钱。”
“萧游徼,你说我还敢再收留冯老二家俩孩子吗?”
“可怜人太多,救活一人,救不活一千人!世事如此,我等草民,又能如何?”
萧言自后世和谐年间穿越而来。和谐年间,社会或许有这种怨,那种愤,但总归是和平时代,狠心卖自家孩子之事,终究寥寥无几。
治世之人,又能如何想象乱世的苦?
但是,萧言懂。
和谐年间距离清末民国乱世,毕竟不足百年,且各种影像资料齐备,便于热心历史之人,一窥乱世悲戚。汉末乱世有狠心卖妻卖儿卖女之辈,清末民国乱世又何尝没有?好似,共和国那位因昔阳大寨起家的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其父亲陈志如,民国初期,不就因为家境贫寒,忍痛卖掉妻子、女儿、幼子吗?乱世之间,类似陈志如之人,可谓不胜枚举,数不胜数。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乱世苦,苦愁煎。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霎那间,萧言突然对三国乱世无比厌恶。
儿时听三国,英雄不胜数,智有卧龙,勇有五虎。残卷半枕长坂坡,铁马冰河入梦来。
初至三国乱世,萧言对未来充满憧憬,一枚枚将星谋士,哪个不曾留下少年记忆?能穿越至三国,能亲眼见识英雄斗勇、谋士争心灿烂画面,那该是多么享受!
可惜,万事不如人愿。
或许萧言底层出身,他尚未见到灿烂将星,便已被无数小民的悲戚震撼,重新认识到:什么是乱世,乱世是什么样。
巢湖贼、唐万、眼前流民,纷纷画面重复在眼前,令萧言的三国梦,霎那间破碎:这就是三国?这就是少年时代曾经推崇的三国?
当然,如今还不是三国。
此时此刻,刘备尚未兴,孙权还未霸,曹操仍未王,一曲三国战歌,才缓缓拉开序幕而已。
只是,才拉开序幕,便是如此凄苦,那未来纷纷扰扰,又将如何混乱?
西元184年黄巾乱,六路灭吴晋一统西元280年。
今日才是建安二年五月末,西元197年7月初。
96年混战,如今才过13年!
一念至此,萧言不禁打个冷颤:“我难道要在狠心卖子卖女的混乱年代,活过一生?”
萧言不甘心。
后世,萧言是共和国重点集团军士官,偶尔也漫不经心念叨“军人职责,保家卫国”。当时念口号时,浑不在意,此时记起,萧言心底却陡然腾起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也许,在力所能及之内,我应该做点什么。”萧言默默想道。
临巢亭长见萧言突然思维发散,忍不住出声唤醒萧言:“萧游徼……萧游徼……”
“嗯。”萧言目光重回临巢亭长、流民身上。此时此刻,流民怀抱俩小孩,还在眼巴巴的望着萧言。
“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说着,萧言回屋取来一串钱,递给流民,嘱咐道:“自家孩子自家亲,还是自己养好。”
“你沿着官道西去,先去庐江郡,然后或者转道去荆北,或者渡江,南去东楚。未来数年,也就这两块地,较为安定些!”
“努力活下去吧,给你孩子竖立一个积极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