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手美交了货从春风楼出来,恰巧碰到一辆轿子在街中间停下,丫鬟掀开轿帘,出来的人不是那位戴帷帽的三小姐是谁。她着一身绿色的襦衫,下穿香色的长裙直拖到地,裙摆下露出一双高翘的如意履,走起来时披帛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她正好也一眼看到了她,刚开始只是轻轻地扫过,后来大概是忆起来了,狠狠地看回来,“好你个刁民,那满大街传唱的童谣是你诬蔑本小姐的吧?”
有些人不说话的时候还是能看的,一说话就露馅了。
张手美挺直了胸膛,露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哦?三小姐说的是什么童谣?说来听听?”
那童谣能说吗,说出来不就是自己戏谑自己?三小姐好不气恼,“来人,将她扭送到衙门,本小姐要告她”
“我不记得何时曾得罪了三小姐,你不问缘由,说要告就能告?有何依据?”
齐二郎从大堂那里走了出来,“诶诶诶,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们春风楼前吵吵闹闹?”他瞥一眼就知道这是位不能得罪的小姐,他的话是冲着张手美说的,三小姐却来了气,“谁在你春风楼前吵闹?你看见没,这是三元楼前”
春风楼和三元楼相对伫立,只隔了一条街,能说得清谁在谁楼前?
齐二郎笑了笑,道:“请问你是不是何太守家的三小姐?”“正是,怎么?”“哦,三小姐……”一个满脸堆笑,一个横眉冷对,竟也开始攀谈起来。
三元楼那边,有人见三小姐的轿子停下,已进酒楼去禀报,陈少爷起得早,正在三元楼的二楼,街上的事他自然是看见了,阿九也在窗子那里往下看了一眼,不好,他只在心中说了一句,陈少爷已走到楼梯处,“少爷……”阿九冲上去拉了他一把,没拉住,蹬蹬蹬地跟着下楼去。
他心里忐忑啊。前日少爷才答应老太太会好好接管生意,没想到遇到这个冤家,竟然又不受控制发了疯。今日好不容易来酒楼坐镇学习,怎么好死不死又被他遇上她了阿九双手合十,希望自家少爷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发疯,不要发疯,早日忘掉一切开始新生活。
本来不见不知道就没事的,前日还不是都怪自己多嘴他苦着脸,虚扇了自己两巴掌。
齐二郎一见三元楼里出来的人,笑容里多了几分惊讶的神情,“哦?这不是陈少爷嘛?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过来酒楼?”
陈少爷望了望阿九,阿九小声道:“这就是春风楼的少东家,齐二少。”
陈少爷只是挂着个笑点了点头,视线扫了一圈,落在张手美脸上,冷冷地说:“你,跟我来。”
张手美正想趁着齐二少和三小姐聊得热络,找个机会开溜呢,没想到这个歇斯底里的人竟然在。跟你走?想得美,傻傻地等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弄死我?
三小姐的笑里带着几分得意,“陈少爷,难道她也得罪了你不成?正好,一并交给本小姐处置吧。”
齐二郎看了看陈少爷,又看了看张手美,对三小姐说:“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你是衙门后院的主子,自然是不怕见官,但是拉人见官也要有个说法,这位姑娘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不妨说来听听?若是真的不可饶恕,我也不会不帮三小姐你讨公道的。”
“她——”叫三小姐如何说得出口?父亲都说是自己的不对,不然他也不会将自己禁足一月,她朝齐二郎狠狠地哼了一声,“好吧,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她一般计较。”她跺脚转身,朝三元楼进去了。
齐二郎将视线转向陈少爷,相邀道:“陈少爷,有空喝一杯不?”
陈少爷不想与他应对,只是打量着张手美,“你难道不给我一个说法?”
“我给你说法?”张手美冷笑,“做贼的喊捉贼,你怎么不给我一个说法?”
“若不是你,我不会——”陈少爷压下一口气,视线停在她扶着挎包的手上,“我问你,你左手的镯子,哪里来的?”
呃?张手美有一丝惊恐,下意识地模了一下镯子,他突然问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三元楼的人已经知道银镯空间的事了?不,怎么可能
“我的东西,**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从我身上拿走的?”
“好笑,我拿过你什么东西?”
“那好,你将镯子给我看看。”
“凭什么给你看?”
这人不止是气量狭窄,还是个无理取闹之人,张手美想,就算以前他有送什么东西给那个张手美,他也不能就这么大喇喇地要回去。一点风度都没有。这银镯……在田哥都已经明确说是他送给她的,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怎么会是这位陈少爷的东西?
银镯氧化得看相不佳,不像什么好东西啊。
她不给他看,他竟然要来抢了看。齐二郎赶紧横在中间,“陈少爷,陈少爷,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
陈少爷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喘着粗气,一脸诚恳地对张手美说:“我有个朋友,她有个一模一样的镯子,我想看看是不是她的——excuseme,能否借我看一下。”
excuseme?张手美的瞳孔无限放大,他说excuseme?她看向齐二郎,“二少爷,你听见没,他刚才说什么?”
齐二郎说:“他让你借镯子给他看。”
“前面一句?”
“他有个朋友……”
“不是。”张手美盯着陈少爷,莫非他真的中邪了?别人都说中邪之后的人会无意识地冒出些不知所谓的话,会说自己从未听过的外语都有,张手美不信中邪之说,那叫精神失常吧?她问陈少爷,“你知道excuseme是什么意思吗?”。
陈少爷也是意外得很,“我情急之下乱说的——不,你,你怎么会念?”他的眼睛突然一亮,“May?张手美?”
不,不张手美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May是她的英文名,曲中恒叫起来就是这样的语调,一模一样难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曲中恒?他们一起坠入山崖,真的也有可能一起魂穿到投河的两个人身上……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心怦怦乱跳,她按住心口,试着叫道:“Henry?”他的英文名。
陈少爷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是马上又恼怒,继而幻化成无奈,最后还是回复到惊喜的神情,他的心里真有够复杂的,“张手美……”
阿九和齐二郎则是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暗语。他们都知道这两人有过一段往事,所以打暗语也是正常的。
张手美觉得自己快失去站立的力气了,昨天还在想缘分这件事,真有这样奇特的缘分吗?他们换了一世,换了身份,甚至连样貌都换了,可竟然还是遇见了。
这算不算他乡遇故知?张手美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个月,加上异时空,已足以让她忘掉与他的十年,可是他又出现了,这是将她的伤口生生地撕开,在上面拼命地撒盐……
他还是少爷,她还是一无所有的穷人,不管之前还是现在,他们之间都发生过某些类似的事,他最终抛弃了她——这身臭皮囊都已经换掉了,为什么这狗血的故事不改改?
从三元楼的阁楼望出去,能看见整个江陵府绵延的屋脊,颜色深深浅浅,一重重,一片片,太阳照在屋瓦上,亮得耀眼。
阿九端一小壶热茶进来,倒了两杯。张手美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陈少爷挥手让阿九下去。
两人能坐下来聊天,他显得很激动。
“我一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另一个人,不是我熟悉的样貌,不是自己的身体,镜子都被我摔了不知道多少面,我觉得周围的人都在与我开玩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
他端过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热水顺着杯沿流下来,烫到了手。
他脸上的表情好痛苦,“手美,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毁了我的一切”
杯子随着他说话的力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大片的水泼出来,他抽回手,掏出一块帕子,“车子失去控制的时候,当时我恨不得将抢方向盘的手移到你的脖子上……掐死你。当我真真地看到车冲在半空,我彻底绝望了,知道我们俩必死无疑,可是你,你竟然还在笑——”
想要开口说话,张手美发觉好艰难,喉间涩涩的。
“曲中恒,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责问我吗?你何尝又不是毁了我的一切?上辈子的事我们不说,翻来覆去你都是那几句话,可是这辈子呢,你不是同样伤害了我?总归都是我眼瞎,我不该认识你”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连忙将她拉住,“别走,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好吧,我们不要相互指责。”
热泪爬上脸,张手美拿手背抹了一把,她仰起头,不想泪再流出来。
当时,她也不是蓄意的,可是愤怒总像涨潮,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淹没她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