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遮遮掩掩,只说是一位姓张的姑娘拉着我投河,我下意识地就问他们,是不是张手美?刚开始还没人肯告诉我……呵,张手美,你还真是张手美。”他苦笑,拿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我不再是曲中恒,现在我叫陈中恒。”
张手美重新坐下来,只想把自己藏在这个身体里,她的手指冰凉,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捧在手心,那么烫她都不觉得。
“上次见到你我没认出来,我气愤——坠崖也好,投河也好,为什么逃不开张手美?这几个月来一直累积的怨恨,无能为力的气愤,实在是太多,一时没能克制住自己——你的脖子……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淤青着,疼着呢。
张手美喝了一口茶,好烫。舌头太敏感,滑了一下就过去了,食道和胃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烫。
“我无意看到了你的手镯,我还记得,是当时陪你去花鸟市场你买的,我想过你会不会就是你——真的是你”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越发显得激动起来,“我们来到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要携手起来,共同面对,手美……”
他想抓住她的手,张手美躲得非常快,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陈少爷抓到了她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无措得很,他的眼里有深深的绝望,“手美,我们还能回去吗?”。
“你说句话,手美。”他在哀求,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
张手美坐直身子,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磕出的声音非常干脆,“如果有可能回去,我也不会回去。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陈少爷,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陈少爷?”他皱眉,“你叫我陈少爷?手美,你是不是还没原谅我?”
张手美斜睨着他,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门外传来蹬蹬蹬踏楼梯的声音,还有阿九刻意拔高的声音:“夫人,少爷正在见客,夫人……”“大清早的,除开邀来的三小姐,还有什么贵客需要在阁楼上见?”女子的声音圆浑带着威严,当然还有怒气。
陈夫人是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头戴透额罗,面上施了粉,一张脸显得寡白,双目生寒,悠悠然打量张手美一眼,“这位姑娘是?”
陈少爷答:“她是——”
陈夫人打断他,“我在问这位姑娘话,你安静些。”
张手美有些目眩头晕,这话这场景,多年前不经历过一次么,那是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曲中恒与她在经营小吃摊,他**怕他太过吃苦,偷偷地来看过,他**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妇人,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是穿一身名牌套装。
那时候的张手美迫切地想得到伯母的认可,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可是这时候的她不是,一切都不同了,她用不着讨好谁。
张手美克制着怒气,恭敬地答:“陈夫人,我是来春风楼送鱼的。”
“到春风送鱼的?走错地方了吧,这可是三元楼。”
“是,我这就离开。”
“慢着——”陈夫人看了看陈少爷,又看了看阿九,先对他们说:“阿九,带少爷下楼招呼三小姐。我要与这位姑娘好好聊一聊。”
张手美看了陈少爷一眼,陈少爷肯定知道陈夫人要讲些什么,劝道:“娘,张姑娘还有事,不如下次?”
陈夫人对他温柔地笑笑,“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撞上了,娘自然是想好好了解一番,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怕什么?”
是啊,躲避不是办法,山水有相逢,总会撞上的,不如趁今日把话都说开吧。
看来陈夫人刚才问她是谁,是故意的嘛。
张手美将身子转回来,重新走到桌边,阿九出去的时候掩了门,陈夫人也走到桌子跟前来,“你就是张手美吧?”
“是。”
“很有能耐嘛,能认识我儿子,又能将鱼高价卖给齐夫人。”
张手美低着头,安安顺顺地听着。
“你没想到吧,我儿子重病之后忘了一切事,就是没忘记你。不过你也别得意。跟你直说了吧,你想嫁进陈府是不可能的,我儿子将来要娶的是何太守的三小姐。”
这已经是过去式了,陈夫人。
“你是个聪明人,不如我们来做个买卖——我可以给你钱,只要你以后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要多少钱都没问题,你说个数。”
※*¥#@……张手美真的很想开口骂人,从古到今的招数都是一样的吗?有没有更新鲜一点儿的?曾经曲中恒的母亲不就是这样的姿态这样的强调?天呐,能让我彻底摆月兑过去吗?我想忘记
“怎么样?可以考虑一下。”陈夫人看向春风楼的阁楼,那里有一人正往这边看,不是齐二郎是谁。
张手美紧了紧拳头,笑道:“原来陈夫人是这么爽快的人。好啊,我答应你,你认为你的儿子值多少价,不如你说个数?”
“不是我儿值多少,是你所谓的真心值多少。这是个好机会,你最好别浪费。我们陈家在江陵府几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虽然没什么权力,但能耐还是有的。能收你的地拆你的房子,也可以让你们在江陵府无立足之地。你是个聪明人,识相还是不识相,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怎么选吧?”
张手美冷笑,“好吧,容我考虑一下。不过陈夫人还是得告诉我一个上限,我怕我不知情一下子说高了。”
陈夫人也冷笑,“我还是那句话,说多少就要看你识不识相了。”
曲中恒的母亲提出这个解决方式的时候,那时的张手美多清高啊,一个子儿都没要。现在想想,真够笨的。有的时候钱比男人更可靠,不是吗,爱情能顶什么用?真心值几个钱?爱了十年的人,说不爱就不爱,说可以继续爱,就是不能在一起……那不是她想要的。
男人会离开你,可是钱不会。
为什么不要他娘的钱,一定要。
“怎么不要?要。”齐二郎也是这句话,托着腮想了想道:“就是要多少的问题。大胆点要吧,陈家有的是银子,最好要他个倾家荡产。”
张手美道:“人家说的是可以要,但是不能狮子大开口,不然将我们赶尽杀绝。二少爷,到时候你保我啊?”
齐二郎一脸迟疑。张手美又说:“陈家想娶何太守的三小姐,又攀上当官的,底气当然足。对了,二少爷,齐夫人怎么不为你找个官家小姐啊?”
齐二郎道:“商人轻贱,有那个官家会将女儿嫁给我?三小姐能嫁给他,那是因为——三小姐也是个轻贱的人,她母亲不原先只是个绣娘么,找到这么一桩亲事,真是便宜了她。”
当初曲家为儿子找的亲事不也是对自己有利的么。
有钱的想攀有势的,有势的也想抓牢有钱的,这样一桩亲再好不过。
何太守清廉?呵,还是一笑而过吧。
“好吧,我不多呆,先回去了。”
“欸,”齐二郎的表情里藏着话,想问又不敢问,挣扎半天还是问了:“你真的很喜欢陈少爷?”
“唔……”,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还要好好想想。
“你不是脑子不笨嘛,给你猜。”
“诶诶诶……”人已经走远了,齐二郎望着远去的背影蹙眉,学她的腔调,“给你猜?”
游有方的宅子里,正午的阳光很熏人,四面都是房子和墙壁,一丝风也没有,特别暖和。金在田在搓麻绳,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张手美将遇见陈少爷和陈夫人说的话都说了一遍,金在田停下搓麻绳的动作,沉思一会儿,“你怎么想的?”
她将手掌放在太阳底下,感受着阳光暖在手心的温度,“我还要想想。”
“手美,以前的事都放下,找个好人,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
“以前的事,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放下,你觉得我还可以过得很幸福吗?”。
金在田的脸色极不自然,用力地搓起麻绳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没试过,怎么会知道不可以。”
张手美叹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真的,假如大家都没有记忆,像新生的小孩子,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张手美现在最羡慕的人就是冬郎。
冬郎睁着黑漆漆圆溜溜的眼,十分好奇地看着张手美,“秀儿姐,他笑了。”孩子的笑容好无邪。张手美微笑着和冬郎对望,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冬郎笑得更开心了,手舞足蹈的。
瞧,小孩子的快乐多简单。
要是冬郎带着上辈子的记忆而来,怕是整天都在想心事吧,怕是眼神也没这么纯洁吧。
“他的头发长长了,软软的。”
“嗯,在田说百天的时候剃胎头,将剃下的胎毛交给制笔的师傅,制一支毛笔。”秀儿笑,“家里又没人会写字。”
“他想做个纪念留着吧。”
“是啊,他是这么说。”
张手美将食指放在冬郎的手心里,小手将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她在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留得住的呢,连自己都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