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蚁,番蝠,雎鸠,孔雀,凤凰,麒麟,青铜,白银,黄金。
黄金学士,是每个琅嬛人的梦想。琅嬛人多沉默寡言,他们从被送进这地宫那天起,无一不知自己的命运。而那些自襁褓便入琅嬛者,积年累月,亦逐渐明白了这世情。
曾有人疯狂传言,说琅嬛人身上都流着不洁之血,方会被牧驰遗弃,收容于琅嬛,供奉毕生研读古籍。而琅嬛,美名曰地宫,实则无异于牢狱。
那人形容枯朽,双目失明,哀喜无常,时有疯言疯语。某日,稚子站立其前,默视良久。如果息晨还在,是断不容许他一个人到处乱逛,还和疯子打交道的。
息晨死后,他一下子多了很多自由,起初,他不习惯,看到那些牢牢牵着师尊衣袖的同年稚徒,心里往往升起悲哀寥落。但久而久之,他发现,没有什么不好。师父的好,都在心里,他从未遗忘。
那个他认定是昙的人给的指环,让他在地宫多了莫大的方便。他可自由来去琅嬛任何一个角落,吃任何一个人名下的饮食,躺在任何一处角落休息。没有人会过多地与他寒暄,倒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轻易地排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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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你稚弱,黄金指环保你琅嬛一生无碍。”那澄黄指环上深潭似的双眸,期间若有似无的一抹哀悯,事隔两年,仍胶着着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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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疯子显然是被监禁了的,被关在竖了粗大栅栏的真正的监狱之中。
稚子发现他的第一天,他在哀嚎着,哭叫着,大声辱骂着,看到一个儿童走近了,都伸出手脚企图抓伤他。
稚子看他一眼,难闻那作呕的奇臭,不作停留便走开了。
后来他四处转悠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道:“真是可惜,那么大年纪才升上麒麟,双目失明,又发了疯,这一来,什么都无望了。”
另一灰袍男子叹息着附和:“诶,可怜他毕生心愿是出琅嬛,返牧驰,筹谋风云,现在哪还有依仗?”
“呵,出琅嬛,无疑痴人说梦。待我娘亲将我送于官令时,我便不作二想了。”
灰袍男子劝慰着:“不可自弃。你我自当奋强,他日成黄金学士,便可重见天日。”
“我无你好志气。黄金学士?只是赭、汝两国的怀柔之政。呵,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有个统一的政略。选了你我这等身负异禀者进琅嬛研读书籍,探索文明,美名曰智者,实则呢?无非是排除异己,恐怖于你我这等不洁之血者……”
灰袍男子紧紧抿了唇,听着同伴的抱怨。这样的道理,他又何尝不知呢?但凡入得琅嬛者,无有有生之年出去的。他早已作死了心,只是看着那遥远的黄金学衔,尚自存了一点念想而已。
若是今后升了黄金学士,被外界千呼万戴地拥立出去,该是何其光耀的事情啊。
同伴看出了他的思虑,那么多年,他自己又何曾不做这样地奢望呢?但是……一阵冷笑,他对他说,亦同对自己说般,道:“待赭、汝两国气数尽了,你我便有出头之日。”
“十六世朝纵横合并方有的两个大国,要尽其气数,谈何容易。”灰袍男子闻言,更觉灰心。原本觉得自己绝了念想,此时方知,从此被禁锢于这人世地狱,真是不甘的。
此时,一向口吻激越的男子亦是无奈叹息:“世上凡是存了凡人,便容不得你我这等巫人。凡人觊觎无上的能力,便掠夺牧驰巫族,与其通婚**,生下你我这等天赋异禀的巫人,又不容我等于世道,关押我等于这炼狱至死不得复返牧驰。凡人何其可笑,又何其卑劣可恶。”
灰袍男子闻言,心中苦涩,目中含了泪,奋笔书一字于纸上,良久,笔顿,收了方才难掩的悲凄之色,对身旁男子道:“因果循环,总有得报之时。我巫族有识之士万千,总有做的出千古功名的人物,你我且好生等候那乾坤巨变罢。”
那男子深受鼓舞,看着纸上那字,目中燃起烈烈期待之色:“若真应了那命数预言,你我有生之年,倒是有所盼头。”
“我穷毕生修为研究气数命理,断难有错。”灰袍男子目中凛冽,“这世间乾坤巨变的斧斧之声,早已雷动。可惜世人困匮,不闻不见罢了。”
发现双目炯炯,光明正大窃听他们对话的稚子,两人猛地屏气噤声,良久,对视一眼,心中会意。灰袍男子衣袖拂过,桌上白纸顷刻燃为灰烬。
而后,他走至稚子眼前,抚着他的头道:“这便是晨吧。”
另一男子对视附和一笑:“瞧这不食烟火的眉眼,必是白银遗孤无疑了。”
完毕,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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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第二次见疯子时,疯子安静了很多。花白稀疏的眉毛垂落,盖住了他浑浊不明的双眼。他佝偻的身形矮在黑暗中,乍眼看去,静寂无声像是一块顽石。
稚子扶着栅栏蹲子,悲悯地看着他。
如果息晨一直活着,久而久之,是否也会老弱如斯?
好像是感觉到了稚子的眼神,疯子身形一顿,哑声嘶道:“来者何人,可是送我去死?”
稚子道:“我与你无怨无仇,断不会送你去死。”
疯子冷冷一笑:“好一个无怨无仇。老夫祖上世代为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贫度日,何曾与人结过怨仇,还不一样被关进这暗无天日之牢六十载。这世人作恶,什么时候需要有怨,什么时候需要有仇。”
稚子听的他言语铿锵有力,思路清晰无比,不像一个神昏之人,便道:“我慕前辈风采,哀前辈境遇,前来探视,实无加害之心。”
疯子一顿,忽而狂笑:“黄毛小儿,你信口雌黄这地牢距前方地宫有一黑河,河面平静,水下暗流涌动,无掌令撑船不可渡河,你一区区小儿,何来的能耐探视。有谁授意于你,大可告知,老夫死个明白。”
低眼正好看到胸前的指环,自由时间长了,他一时忘记这地宫的诸多规矩。诚然,要不是有昙的这个特权证明,他哪有能耐穿梭地宫,来去自如。
但当时他躺在那船上的时候也无诸多想法,只是发现一处新地,颇觉好玩,便不娴熟地摆弄船桨,听到这边有人喧嚣怒骂,才有意驶了过来。
手里握紧指环:“前辈放心,小儿一无加害之心,二无歹人指使。小儿只是这苦世一寂寞孑然之人,有缘遇见前辈。故有意与你攀谈而已。”
“苦世?寂寞孑然?呵呵。”老人的笑声无比哀戚,声音却放柔许多,“可怜你小小年纪,竟领略了这等沧桑。在这暗黑牢狱,不受人指使来去自由的,莫非是息晨遗世的那个小徒弟?”
息晨,息晨。原来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念出是这等滋味。
稚子眼中一暗:“师尊两年前过世了。”
“你师尊很有才学,只是身子很弱。”老人道,“不像老夫这等废人,空有一身顽强皮囊,无甚内在风采。你师尊年纪轻轻就夺得白银头衔,如无那等意外,有生之年成为黄金学士必不是妄想。”
忽而神秘一笑:“据说你意外获得了一枚黄金指环,上有昙花一朵?此后你在琅嬛自由来去,无人阻碍?”
手指摩着那指环,心想:原来这就是昙花,看来,那人确实是昙无疑。不过,指环一周分明是昙花三朵。
察觉了瞎眼老者言中的试探之意,稚子一时不敢马虎,只展颜假语道:“昔日伤感师尊过世,每日哭泣,一日醒来,发现颈项上多了一物,可能是师尊怜我孤苦,留物于我罢。”
老人沉吟半响,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息晨留你之物,如有这等神奇之处,倒是借我瞧瞧,好让我考究下此物的来历?”
见老者开口要物,稚子心中更是疑惑谨慎,将指环放进里衣,连连摆手:“师尊留我此物,情深意重,小儿恐有遗落,不敢随身携带,改日带来予前辈过目,也好让我知晓师尊情谊。如他留物于我有其他意愿,我未完成之,为大不肖。”
老人目盲不辨人物,见他又说的情真意切,信誓旦旦,老人讪讪收回了手,攥紧拳头,不无失望:“息晨倒是教出了个机灵的小徒弟。”
忽而大笑,然后放声歌唱,歌声无限悲凉凄苦:
朝露兮,扶犁为耕;昏黄兮,与披霞织;
烟炊袅袅兮,望子于归;
于归,胡不归兮,奈何奈何。
老者的神情与动作无一不落入眼,他状似神昏又不昏,他貌似无所欲求,又语中生探。稚子心中没来由地疑惑忐忑,于是意图作揖告辞:“晚辈渡河叨扰已久,被巡隶发觉,恐有不妥,现下告辞,改日再来探视你。”
听老者神情萎顿,歌声哀戚不决,心中不忍,埋怨自己凭空怀疑一个行为受拘的孤苦老人,复道:“改日带指环,遂前辈心愿。”
老者闻之,付诸一笑,继续歌唱,竟似对那黄金指环无甚念想。
稚子见状,不做多言,起身走下石阶。走至一半回头抬眼望去,只见漆黑石牢中伛偻身影,扶栅凭眺,银须雪眉,双目浑浊,双唇瑟瑟发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