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晨下至石阶最下时,周围已经是漆黑一片,回身望石牢上方那孤灯已弱不可见。
心中默量走下的石阶,目测自下而上的距离,心中不由暗暗抽气。这琅嬛地宫的高度,如何测的清楚,这漫无边际的暗黑洞顶,看起来竟与夜空无异。而他方才,仿佛自天上下来,步入这凡间。
稚子在暗中模索着模到系在船桩上的船绳,心下不禁一喜,这便是他方才系了的小船,而现在小船仍在原处。看来还没人发现他来了这处石牢。
虽然黄金指环为他略去不少规矩,但估计探视囚犯这等禁忌之事,还是在规矩之内的。
上船,解绳,模索到船桨放在身边,便安然地枕手躺在其上,任船在暗沉水面上来去飘摇。
若大河面只有这片舟一叶,停泊在地宫那侧,之前他见了只觉得好玩,不做多想,便上船,自己摇摆着桨,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摇动。后来沉迷在了这般惬意宁静之中,竟躺在了上面不思离去。直到听到不远高处那灯火幽暗处,传来若近若远的谩骂声,心中好奇,起了前往一探究竟的兴致,方摆了桨前往一看。彼时闻得老者身上恶臭,又被他伸手胡抓,只当时遇了疯子,心中惊吓,急急离去了。后来无意中听闻了灰袍男子两人那等谈论,心中对老者有了莫言的怜悯,摆舟闲玩之时有多了再见的意愿。
现在回想,方想的清晰。那上方的必是真正的琅嬛地牢无疑了,而这小船该是唯一过河的工具,看这破旧的模样,亦该是年代久远。而那可怜的昏暮老者,因是自觉没了出宫的盼头,便失了心神,胡言乱语,故被拘禁了起来。
若是息晨仍在世,若是息晨如老者这般境遇,永世升不得黄金学士,出不得暗无天日的地宫,可是也会这般失神发疯?
躺在舟中的稚子睁了大大眼睛,回想着师父的音容笑貌。在这宁静之中,师父慈和的笑颜依稀在目,好似从未故去。
“必不会的。若是师尊,定能出的宫去。”他喃喃自语着,声语中带着无法见证那一天的寥落。
想起师尊每每抱了自己在怀,夸他聪慧过人、天资敏捷,期待他学至黄金出琅嬛的无限前程。想他在世之时日日埋首那些繁缛的古籍,就了烛火,挥袖在白色幅纸上写下卷卷心得,想他罹故那日扶了桌子,揪着心口,额头涔涔汗滴,面色青灰。
想着师父牵了他的小手,俯来,眉目含笑地呼唤:晨儿,晨儿。他好像有千言万语待说,出口却只喊的他的名字。他定是在等他长大,可足够领悟他的话语,好将心底的话字字言于他听。
“外面是哪里,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想要去。”稚子自问,心口却一阵疼痛。
若得与师父永世相伴,便是在这暗无天际的琅嬛地宫生生世世,又有何妨?可外面那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些人如被施了永世不解的咒语般,心念只想着出宫,出宫,出宫……
即便是那年过七旬的老者,就是身形伛偻,目昏耳聋,他都不可撼动地执着于此。据说为此,他多年来一直孜孜以求,钻研学问尤其刻苦,好不容易放升上麒麟学士,不想这得之不易的学位竟让他发了狂。这只证明了,他到死也休想成为黄金学士不是?
他终于神智昏聩,他四处奔走,逢人便说琅嬛诸人均流有不洁之血,即使老死地宫,亦不能改变事实。他将琅嬛这个人人尽知的秘密放肆地散布开来,说这不洁之血不能从古籍中得到净化,说他们被人囚禁于此,孤苦终老,永无出头之望。
他说他们年幼无知时受了权势摆布方沦落至这暗无天日的地宫,犹如沦入地狱,今生今世不得翻身。
他说:王侯将相,能者得之,巫族妖魅,亦当捍覆千秋,男儿丈夫,唯霸业以谋。
这样不无萧瑟地沉思着,和着这暗无边际的黑暗及身下浅浅的晃动,九龄小儿渐渐困惫欲寐。
眼睑打颤间,脸上忽的觉了滴落几滴清凉。
小儿揉揉眼睛,伸手抚去,转身继续睡觉。
“嘻。”
闻得那声轻笑,小儿蓦地睁大双眼,屏了气息静听,但刹那四周又沉入了静寂一片。
许是累极出现幻听吧,稚子晨对自己无奈一笑,打个哈欠,继续抱膝侧了身子睡觉。他着实困极,连思绪都减慢了。
“嘻嘻。”
这下听的分明,小儿维持右侧卧位的姿势,但双目睁的溜圆,左手握紧胸口指环,皱了眉头,沉声问道“有谁在此?”
片刻,船尾处一阵水声喧哗,接着连着船身重重一沉,那架势竟似要拉了船身沉没一般。
稚子心中大惊,慌忙起身,便见得船尾趴了一个双臂满鳍通体晶莹,浑身微微发光的怪物。
稚子更是惊吓,大声叫喊出口:“你是什么东西”。
二年前,息晨的死对他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回忆。
那日息晨倒地现出了刚硬的逆鳞,使他清俊面容瞬息难辨。
那日自己慌乱引发火灾,自己的手指在火中融化,烫出磊磊白骨,但丝毫未觉疼痛。
那日有个着了灰白斗篷、面色苍白几近透明的少年,带了不明神情的模样温柔地跟他说随他走吧,为他抚衣,问他是否难过得紧。
那日火势汹涌时,有个少年蜕皮成冰鱼,冒着灼伤自身的危险扑地灭火……
那日,从未得见得琅嬛第一人,现身于他,如雪头发,眉心朱砂,眉目清远,不似人间。他赠他黄金指环一枚,护他存活琅嬛,一生无虞。
那日,他经历诸等巨变,结合近段时间癫狂老头的传言,他深知琅嬛地宫的诸人必均有不同于平时的一面。
但现在在无边暗黑静谧之中,乍然目睹这个不辨眉目的庞然大物,年幼稚子仍是惊吓无比。
“什么什么东西”怪物一便扶手托了脸,一边埋怨着,“若非无师尊教导,就这样不知礼节?”
闻他说了人言,稚子当下便安了心神。九龄小儿复坐船上,同时扶了两侧船身稳住自己:“我从未见过你这等形体,黑暗中不免惊慌,亦是正常。你当先出声招呼,我便有准备。”
见稚子立马恢复了镇静,不仅不道歉,还一番抢白,来者笑了起来,抚手过面,现出清雅人面。他道:“小子智谋勇略兼具,讨人喜欢。”
稚子看那人现出人面后,身上晶莹鱼鳍也逐渐减小,歪头打量上下:“前辈人形风雅,奈何出怪形吓人?”
那人不满:“刚夸了你,又招人不悦。什么叫怪形,这方才与现在均是我本形。”
稚子不解。
他现在深信琅嬛宫里的人均有不同常人的一面,但琅嬛诸人向来行疏,他失去师父后也未得有人与他亲近,故对这个奥秘一直不甚明了。
稚子的不解与疑惑尽入来人双眼,他指指双臂的鱼鳍道:“你不觉得我很眼熟吗,小子?”
他这问来的好蹊跷,稚子私下沉思,想自己见过的怪形无非也就三人,师尊、自己和当年那个灭火的……大鱼……,想到大鱼,双眸一亮,喜道:“是你”
那人不满地摇摇头:“又是东西又是你的,没有师尊教导的小鬼就那么没礼节吗我可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想当年,自己面对师尊亡故,伤悲惶恐之下引起了火灾,若非他凛然以身灭火,他这失去庇护的七岁稚儿不是被火烧了就是被祭火以示惩戒了吧。念此,稚子伏首叩拜:“自当拜谢前辈再生之恩。”
那人仍是趴在船尾,伸手模着下巴,这受拜受的无比享受:“自当……小小年纪知自当知不自当,倒是知进识退。”
稚子的睡意早无,遇到半个故人,更是兴致勃勃,见对方无厌恶自己之意,便攀谈起来:“不知道前辈尊名,好叫晚辈记于心间作得规矩。”
那人清泓般的双眼微笑着眯起,仿佛满意极了小儿的拜问,回答道:“我不似你,有白银学士取名,我自小顽劣,师父不弃,单名一个鲲字。”
“鲲?”
“说好听点,我就算是鲲蛟族的一员吧。”人身鱼尾的来者无不自嘲地道,“但我身上混着人血,成鲲已是不易,不指望蛟了。纯正的鲲蛟族人,儿时同小鱼无异,渐长则身形庞大成鲲,再长成蛟,翻身可成冰雪,垂泪可下冰璃,性情温和,出没于溟北。”
“不过,纯正者,已几乎灭绝了。”说完,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