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为琅嬛一处死角,正好有拐角遮挡,便不为人轻易发现。借着昏暗的灯光的透视,里面摆放些日常用品,便成了他的地盘。鲲知道琅嬛人彼此生疏,不会轻易予人援手,所以存活于此,有个属于自己的所在是令人无比安心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恍惚半昏半醒间,除了浑身上下无一不犀利不灼热的疼痛外,还有压在胸口两年有余的沉沉的绵痛。他这几日身上发起热来,额头滚烫,面颊潮红,呼吸浅促,时时昏睡着。
“师父……”稚子晨咿咿呀呀、模糊地低喃着,“师父,晨儿好痛,痛的紧……”。这样叫着,仿佛醒了,眼神又迷离着,显然未清的神态。
少年鲲一声叹息,将那小小的软绵无力地人儿摊在自家腿上,抚下他额头已然温热的湿布,又为他覆上一条干净冰冷的。得了凉意,晨的睫毛一阵震颤,又安静下去。
鲲伸手抚了他潮红的脸,眼中暗沉,神情难辨。忽而,定了定心,又持了手翻手上医书,他不曾习得医术,现在也只能挑拣了浅显易懂的临时抱佛脚了。这医术上记载了许多照顾伤患的要点,他便依样学了为他覆额、擦拭四肢退热,为他清理创口,喂他饮水,无一不细心料理。
只是这小儿伤的委实严重,头上连发带皮掉落一大片不说,左边脸颊高高紫肿,两条腿摊在那里如两截断了的木棍,而浑身上下无一不瘀血青紫。鲲拿了手中的湿巾,对着这般伤势,一筹莫展。他不知也不敢去求助任何医者,只得藏了小儿于自己的住所,为他擦拭积血,为他消肿退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那日他潜在水里,本想待狱令走后奔逃离开,待听到岸上那阵阵闷闷的拳打脚踢,他在水下失了心神。浮出水面时,看得那小人如破棉絮般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喉中深深一窒。
那日他在水中听那狱令最后交代的清楚,他们现在肯定是在积极寻找那个所谓的内斗主谋,此时自己必不能轻易出现,一个不留神自己便背了这百口莫辩的黑锅。而这个小儿,自然也要隐藏的好。唯有藏好了他,这事方有可能不知不觉地过去。所以他趁着黑暗,不动声响将那个破布般单薄的人背回了自己的住处。
可是,显然恶毒狱令对这九龄稚儿未存得丝毫怜悯之心,下手之处,无一不狠辣催命。小儿被背到这隐秘角落时,便发起了高热,神志不清,至今数来至少也有四五个日夜,期间他只抿进去些许白水,无任何进食,持续昏迷,伴随胡言乱语。
他可是会就这样死去。
这个念头冒出,鲲的清泓双眸陡的缩紧,双眉间不胜愤怒和悲伤。
上半身着落在他双腿上的小儿安静了一会后又开始申吟,他无力地挥舞了几下双臂,扭动身背,但下肢是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一顿,低吟:“我的脚……”。
鲲低垂着眼,安抚着他的背,柔声问道:“你有觉得好点吗,可有哪特别不适?”
听的声音,稚子晨迷蒙的眼睛欲抬起,因高肿面颊及头部牵扯的疼痛又痛呼起来,一声声无不憾人心魂:“痛,师父,晨儿好痛……什么都痛,哪里都痛……”,这样说着,低声孱弱地呜咽着,肿胀失去形状的双眸中掉落下灼热的眼泪。
知道他神志仍不甚分明,鲲未言其他,用手重新扶好他的身体,轻轻拍抚着。他忽然想起记忆中师父每个夜晚哄自己睡觉的模样,忽如得了鼓舞和信心般,他低头附在稚子耳边:“晨儿乖,师父在,师父唱歌给你听,仔细听师父唱歌就不怎么痛了。”
说完,他就轻声哼起来。他着实没那唱歌的天分,只能轻轻哼个生疏的歌调,完全不成曲谱。
但他轻声哼着,无比挚诚,稚子略略仰头听着。
听着听着,他的神色静谧下来,乍眼看去,像聆听福祀的小圣徒。
昏暗的着烛光折射中,两个身影互相融合,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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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人百草依然随风弥走,昏聩夕阳依然半留残云。
草庐里的两人似乎从未停止弈棋,一人仍是高冠巍峨,一人仍是散发零落。
“唔?为保此子,你倒是愿意有所牺牲。”那高冠巍峨的人抬起了头,语中难掩惊讶。
前方的人,衣袖拂过棋盘,清冷地笑:“呵,无它,恰好清理一些冗兵败卒。”
“恩,你倒是素来有洁癖。一边不动声色布局,一边又费心劳力打扫战场。”他为自己斟茶一杯,放至唇边浅饮。
烛火摇曳,良久,“君之吾,仿佛有过之无不及。”
“啊呀”一声惊呼,“被你识破,实失颜面,悔棋悔棋。”
“哈,悔棋?悔了当真保得颜面?”伸手继续拾着棋子,为全大局,他向来舍得舍棋。棋子棋子,舍不得的,怎算棋子?
“据说,”手中缓缓转动着杯盏,“姜家的公子近日烦躁的很,莫不是你放了消息与他?你便不怕他是那杀出的程咬金,搅和了你布置十年的棋局?”
“你可是高看了我,或是低估了他。”拢了袖子,端了身形坐着,清冷的声线不显任何情绪。
“诶哟。”他连连摆手,“汝等心思,凡夫俗子何曾揣度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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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的伤势终于逐渐好转起来,这几日虽然仍嗜睡,但清醒时间也多了起来,多少可啜得些许寡淡的稀粥,对答也多切题。原看连皮带发可扯下那么多来,曾担心那顿毒打伤了脑部要害,会令他从此痴傻掉。又看他高热数日,无医无药,担心他便从此死去了。现下见了他渐渐稳定下来,数日未合眼的鲲整了微肿的通红双眼,终于松了心口的担忧。
见他睡的踏实,他便掖好被角,起身绕道到黑河,欲洗了棉布好回去与他擦拭,另外盛了清洁的水与他喝。
少年一边用皮囊汲水,一边抬头懒懒一扫。扫见前方高处石牢方向,又皱起了眉。
那日发生的事,动静之大,想关押在里的人些许也能听到多少吧。那日他在河中等晨的时候听得他与老者的对话,现在发生了这等事,不知他可否还打他颈项上黄金指环的主意。
这样想着,一下就回到了住处,驻足一看,却发现席褥凌乱,不见那蜷缩的身影。
鲲心中一紧,心想莫不是被狱令发现带走了?
他赶紧扔了手中东西,返身沿着地宫弯曲的回廊找去。
这琅嬛地宫,没人可估算它的面积,因为它的设计就是一处迷宫。琅嬛人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可不是为了凸显设计的智慧,分明是为了困死他们,让他们断绝了逃跑的念想。
显然当政者对他们的设计无比自信,所有送进琅嬛的人无论老少,无有束手绑足者,他们被扔在这堆古籍中,然后匪夷所思地为此展开钻研以求某日成为黄金学士,出宫重见光明。
私下,曾有传言说有人试图闯破这地狱迷宫,但该人结局不一,有人说果真顺利逃月兑了琅嬛,有人说他半途放弃了,当然也有人说中途被告发逮捕最后被处决了。
鲲转来拐去留神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一无所获,正心中焦急时,却发现有人群往某处涌去。他们神色不安,眼中好奇,纷纷议论着说死人了,死人了。
鲲闻言,心中更是难言的不安。若是狱令发现了稚子晨,难保不会干脆杀了他灭口,以躲避辖者追查。
又有人说奴役了那么多年,这样死也是便宜他了。他们说话的语气中带了不掩的解恨。
这样听着,鲲内心宽了宽,又提了脚步跟上。
看这熙攘的灰袍人群,那熙攘的场面竟是平生未见。即使是息晨去世那场火灾期间,他都未见那么多人。不由对那罪有应得的已死之人更加好奇。
待他好不容易挤到最前看到那具尸首时,提在嗓眼的担心终于踏实落地。
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平地躺着的是不辨人目的一具尸体。
从那暴露的眼珠和张大的嘴巴,可见死时他必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中。从他那矮胖的身材、赭红色的令服以及身边横卧的铁棍,不难猜出他狱令的身份。
他的前脑塌陷、脑浆血水崩裂,铁棍上斑斑血迹,死状多少可怖。
“狱令被杀了。”
耳边的人议论纷纷:“虽然他十恶不赦,但这手段亦是狠辣。”
这样议论着,突然传来吆喝,便见一群巡隶挥舞着火把走上前来,大声喝骂着驱赶了众人。
“滚开滚开,再不滚拖你们几个贱奴来殉葬”
……
被人群推搡着退出来,不觉失了神。狱令死了,被人当着脑门用铁棍砸死,死前分明不敢置信与极度恐惧。若不是经历了稚子晨的事,他也会同众看客一样,除内心一抹解恨外,权当一处谈资,匆匆遗忘了去。
可是,亲眼见了他的死状,他心中又不明的空茫。这是谁,会有这等能耐杀了狱令?他是与谁结了这莫大的仇恨?他又是遭谁杀手?
鲲的脑中闪过那个睁了一双黑玉流彩的双眼,纯良的看着自己笑地稚子的身影。立时,他觉得心中发冷。
一双又瘦又脏的脚出现在他眼前,顺上望去,是破旧的一处衣摆,膝盖着,两腿因伤势不一而粗细不等,他艰难地站立,面肿减退了些,但仍肿的睁不全左眼,头发稀稀拉拉,一半脑皮空着。
他浑身颤抖着,双目的泪珠大颗滚落,嘴唇瑟瑟发抖:“狱令死了。呜,他死掉了。”
他如此恐惧,这种恐惧比两年前他师父去世时更甚。他如此年幼,如此单薄,他是犯了多深重的罪过,要被打的如此凄恻?
就算狱令确实被他所杀,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
鲲把褴褛的稚子拥进怀里,把他充满恐惧的双目埋在胸口,他低声地对他道:“不怕,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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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熙攘的人群被狱隶们逐渐驱散了,掩饰的人群一退,难保他的公子衣袖及苍白面容上溅落的血滴会被发现。
白色斗篷的老奴左右环视,见有几个狱隶已经持了铁杖望了他们私下窃语,一副商讨打探的模样,便也顾不得身份差别,上前近了公子的身,意图遮掩那如落梅点点般殷红的血迹。
见灰白斗篷的少年仍然一副呆滞的模样,老奴压了声音,言语焦灼:“公子,你的衣服脏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让老乔拾了干净的衣服与公子换下。”说着,又伸手掖了衣袖意欲擦拭他面上血迹。
他的公子平日素有洁癖,衣服从来都是不染纤尘。对于今日发生之事,老乔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他如神似仙的公子不发一言站在那脑满肠肥的狱令面前,伸手便挥杖了断了他。
直到狱令脑门崩裂,脑浆飞溅,如一刀劈过般溅落至公子苍白面容、灰白衣袖,他才确信他的公子,奔波十天,不休不眠,竟是为了杀一个连名姓都不知的狱令。
亲手,杀他。
抬手推开老乔颤颤巍巍的手,少年呆滞的神色一动,启了那苍白的嘴唇问道:“那人是谁”
短短的四字里,怀疑、伤感、落寞、愤怒相互胶结,不能拆解。
老乔顺了公子的视线看去,便看得前方散落的人群中,一褴褛小儿俯了一清秀少年悲哀哭泣,那小儿身形瘦小,歪歪斜斜地仿似受了重伤,那少年拍着他的背,一脸怜悯疼惜,温言软语。
老乔白色斗篷下的双眼一下变得清明。他仍是伸了袖子擦拭掉公子面上的血迹,答得不温不淡:“便是弟弟受了欺负,得了哥哥的安抚罢。”
“他何时有了哥哥……”末了,语声一转,竟是一腔释怀喜悦,“既是哥哥,便罢了。”
前方的数个狱隶互相对视一眼,果真握了手中铁杖,作势围了两人上前。
老乔见势,不闪不避,放了公子的衣形,走上前去。他还不算老,但身背已经略显伛偻,他微微咳嗽着,引了狱隶的注视,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众人见物一顿,立时带了惶恐的模样,委身退下。
灰白少年看着前方清秀少年背了稚子离去,对回到身边的老乔,神色愤愤地问道:“他果真是哥哥?”
不待老乔回答,少年又自言自语:“她说只想嫁于我做娘子,断不可再结了其他夫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