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赋 7.琅嬛7

作者 : 如意未央

鲲背了晨慢慢走回自家住处去,起先,背上的小人埋了脸仍是嘤嘤哭着,鲲一边走一边引了四周的物什说于他听,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忽而笑了路过的一人走路时踩了衣摆差点跌倒的窘态,惹的那人一阵目中恨恨。稚子遭了那人的怒目白眼,心中悲伤惶恐,双手抹着眼睛,哭的更是厉害。鲲无奈只得软声讨饶,送的那人哼声离去方罢。

完了,鲲又哄着晨道:“你莫拿手揉眼睛,揉进了脏东西,眼睛肿痛无得医治,可吃的大苦头。”

晨闻言,哭声渐软,透过泪雾,看看鲲,又看看自己的双手,便听话地将手挂在了鲲的脖子上,只埋了一颗仍自昏沉疼痛的脑袋在他背上,兀自呜呜哭个不停。

鲲看着掉到自己面前来的两只枯瘦的小手,它们缠了自己几缕头发,不时摩擦着自己的脖子。这种透了体温的柔软的触感让他内心一软。他抬了面,望了石壁高处排排伫立,单调而又整齐的烛灯,忽道:“呐,晨,你可闻得一个传说?”

晨贴着他的背一阵摇头。

鲲便接了自己的话道:“便是关于琅嬛这灯的传说,传说这些高处的石灯,无一不是灵蛇化就。它们盘在高处,依了魔法化为烛火,照亮了琅嬛地宫,又方便了自己自上而下监视我们,好叫我们守得规矩,不得放肆。”

见鲲说的神秘,晨亦抬起了惶惶的面,他看着那整齐划一的石头壁灯,看的时间长了,也像极了一条条双眼发光的灵蛇。他心中一怕,蓦地抱紧了鲲的脖子:“那他们现在是不是也看着我们。若是我们不守规矩,放肆了,他们可便能化出蛇形来咬了我们?”

鲲见晨完全被自己胡编乱造的传说蒙蔽,已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哭泣,心中暗暗得意。他猛地一个转身,点了前方幽深的地道道:“啊,那边”

晨直了身子顺了他的手望去,但只见得一条石道越远越窄,无限延伸,直到融入了无止的暗处。他面上迷茫,道:“晨儿未见得什么物什,前辈可是看到何物?”

鲲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未见得前方有一白色人影一闪而过,状如鬼魅么?”

晨听了,却笑出声来,他扯了自家身上褴褛的衣袍对鲲道:“喏,前辈,你瞧,琅嬛诸人均身着白袍,见了白色人影有甚稀奇。在这暗沉的地宫中,当时见了黑色衣物者,方是难得。”

鲲依旧做了半信半疑,余惊未消的模样:“但那人戴了长长的白色的帽子,脸被遮住大半,身上染了血迹,那冷情的样子俨如修罗无二。”

晨耷了双眉,一张小脸如被揉捏般皱成一团。他看看地道,又看看鲲,摇摇头,末了趴了鲲的肩膀,软声劝慰道:“即便真是地狱来的修罗,晨儿也先叫他吞了晨儿,再吞了前辈进去。有了晨儿在里面垫着,前辈摔进去就不痛了。”

鲲听了他稚声稚气地学了大人的模样宽慰旁人,觉得甚是好玩。他清泓似的双眼中蕴了欣喜感动,对背上的人说“趴稳了哦,不可偷偷睡着,小心跌了下去”,再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地道,转身走远了。

刚才,就当时自己闪了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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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见两人的身影远去,终于暗自松了口气。方才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了那兀自怔怔失神的公子,只怕他是直要走到他们二人面前方能回神了。

老乔垂着双手,默立一边,等着公子的责罚。他的公子,向来最恶旁人干涉自己的事情,无论是衣食住行,他莫不由了自己的意愿,便是小到一口碗,若是讨不得他的欢喜,他便做死了不吃不喝,也不动它一动,直到他们找了他喜欢的来,他才喜笑颜开,饕餮饱食。而若是下人违背他的意愿,做了不讨他心的事,他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折磨他们,让他们从此做得了记性,再也不出差错。

老乔原以为两年前他驻足观望那稚子只是一个意外,一段插曲。他那样的一个人,怎的平白会对人产生了兴趣呢?尚且还是个非亲非故,从无渊源交集的琅嬛囚奴。他留心他,正如他留心他身边任何一只猫,一条狗,甚至下雨天他趴在树上看一条匍匐前进举步维艰的毛毛虫,过了些许时日,或是得了更好玩的物什,他便忘记了去。

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长达一年余,老乔认为自己的判断如往常一样,贴切而准确。

直到有一天,穿了一身银狐紫袄的公子言笑晏晏地站到他面前,拉了他的手,绕过他那旁人不得踏入半步的住所,走到他府后的那个水池边。他指了池上一艘造型小巧的船只,问老乔道:“她可会喜欢?”

老乔起先讷讷地不知他所指为谁,愣是缩了脖子装聋作哑。

公子便拉了船到自家眼前,跳上船去,开了船舱,舱内景物让老乔无限震惊,毕生难忘。

他也终于回忆起,公子口中这人的模样。

他回忆起一年余前,公子第一次表现出了对人的关注和喜悦,他站在火势撩焰处,唇旁挂了柔和的笑意,静静地看一个丧失了师尊神色惨淡的小囚徒。他说他在伤心,他说他想带他走,他哀怨地自问他怨他吗,他会怨他吧。

老乔在池边看得目瞪口呆,无响回神。

而他的公子却回身对他笑道:“我迫不及待地想带她来看,这到夜间,更有十分惊奇。”

末了,他又带了迟疑不安的神色,看了身上的紫袄,问道:“我们成婚那日,我便穿了这紫色可好?我看她是喜欢素白颜色的。那我若穿了白色,可也好看,她可能喜欢?”

从此以后,少年便扔了府中其他颜色的衣服,日日素白,命了府中近身的人也唯素白以服。他见了身着素白的人,面色都会柔和几分。这惹得世人均知了他家公子的喜好,凡登门求事者,无一不穿了素白雅致的衣服。

想到这厢,老乔再也抑制不住地叹了口气。那琅嬛小囚,一年余前初见确是双眼暖玉流彩,眉目不食烟火,几番注目仍是惊为天人的模样。但时隔两年之后,此时的他,落魄潦倒,便是一长的俊俏的小乞丐。他家公子这是得了什么魔障,撇了外界多少世家的娇莺软燕,独独沉心于一个同性的小囚犯?

此时,灰白衣袍的少年,只是拿了袖子缓缓地擦拭着身上干涸的血迹,又扯着衣摆看了看上方已经干涸成印的暗红斑点,张了苍白的嘴唇道:“至此,该无人欺负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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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背晨到住所的时候,发现背上的人已经睡呼吸沉绵,毫无复醒的迹象了。他抱了他轻手放倒在褥子,掖了被子盖上。昏灯下的人儿神情平静,鼻翼轻扇,唇边带了一丝笑意,好像是梦到了快乐的事情。

鲲细细一个打量,觉得小儿的眉目真是好看的紧,眉毛、鼻梁、嘴角无一不精巧细致,两眼盖下,如遮起了两池烟雾,唯余两道浓墨般的扇睫微微震颤。

鲲低低一个叹气,收了自家的眼神,起身走出了住所。

他低头沉思着,兜转便来到黑河边上。

看着前方高处幽暗的灯火,两道浅淡的眉毛拧成一团。他沉思半响,最终下定决心,纵身扑进河中,半潜在水里,向对岸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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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牢中的老者虚弱地趴在地上,宛如石壁上那盏枯灯,一副奄奄一息、命不久已的样子。

石阶上由下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声落在耳中,虚弱不堪的老者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一道莫测的弧度。

鲲一身湿衣,神情冷然得立于牢前,衣角的水珠滴答滴答滴落在地,更衬得气氛安静而压抑。

许久过去,老者仍维持侧倒的姿势,一动不动。因灯火昏暗,亦看不明他此刻的面部表情,只见得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朽,面沉如死。

鲲面部的冷然陡的一破,无比不情愿地沉声道:“我来了,你便不要装死了。”

这几日的叫骂、哀嚎使得老者声音低哑不堪,他舌忝舌忝干裂的嘴唇,似有千万句难听的话待骂出口,但几口喘气,只余下一声冷哼,固执又不屑。

鲲依然冷声:“难道你竟真的不吃不喝,自愿绝食死了去?”

老者哑笑,声音如旧风箱般破败:“老匹夫不等死,还等着你来救?死了不错,死了变成鬼我就好月兑离这地狱,逃窜到那牧驰阳世,为祸天下,让他们也尝尝这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许是说话太急,或是愤恨太盛,说完囚徒便暴咳起来,身形佝偻在地,一咳一顿,躯体牵扯痉-挛,难以伸展。

鲲一声冷笑:“你先别忙着死。好歹听我一声道谢,完了再死不迟。”

老者抬眉扫他一眼,目中却无之前的浑浊无光,他嗯地一声疑问,道:“你谢我作甚?莫非我死了对你有甚好处?”

鲲见他未曾伪装,再见他一身破败潦倒,哪有那灰白身形飘然似仙的模样。想着,眸中疑虑更甚:“方才在地道跟踪我的莫不是你?”

老者如听得最大的笑话,他牵动了下自己僵硬的身体,牵得骨节咯咯作响,扶了自己坐在地上,大笑道:“承蒙你看的起。可惜老匹夫我现下可是笼中之鸟,何来的能耐上外照顾你?”

鲲闻言紧问:“那杀了那狱令的也不是你不成?”

老者耷拉着须发蓬乱的硕大脑袋,此番闻言,竟是好笑地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莫非能干那杀人放火的只有本王不成?这琅嬛人人身负异禀,谁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需要动下手指头的?可怎的本王身陷囹圄,还要平白遭了人污蔑啊。”

鲲见他所言在理,暗怪自己莽撞,还对这厮抱了侥幸的感恩之心。他心中一闷,蹲形,面上挂着了然的冷笑,出言讥讽道:“你倒是出言提醒了我。可叹琅嬛代有人才出啊,想堂堂狼王、麒麟智者,如今只是个阶下囚。”

狱中老者竖了白眉瞪他,目中全无浑浊可见,只剩了两道刀锋冷利的眼神。

鲲见如未见,仍哀声叹息着:“想当初你负了多大的心志入得琅嬛,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现如今却只能做得一个牢狱中癫狂痴傻的疯人,借想以鬼魅之态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竖子闭嘴”老者恨恨地啐了一口,怒斥道。

“闭嘴?呵呵。”鲲起身,扬着眉角,“巫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无轮回可更迭,亦无游魂可逃窜。啧啧,你妄想死后可逃离琅嬛,作恶世间?看了师尊的情分,自小的交情,我便再奉劝狼王一句,不必再装疯卖傻,在这牢中安稳度日混个终老也就罢了。免得自讨苦吃。”

“小畜生……”老者听的咬牙切齿,奈何身子虚弱不堪,不然看那紧攥的拳头大有跳起来暴揍他一顿的意向:“哼,若非那帮巡隶近日给我断了食,今日必给你些皮肉苦头吃。”

“哦?他们的行动比我料想的还快么。”说着,鲲神色一动,眼中闪过了悟,“莫非,他们原想捡个现成的背了那个黑锅……”

老者咳得气喘吁吁:“果真虎落平阳遭犬欺,我堂堂狼王近日连番倒霉,竟要弄巧成拙,要生受这活活饿死之罪。”说着,眼中精光一闪,“等等,你方才说狱令死了?”

“那日毒揍那小儿的狱令死了?”老者带了不明意味的笑意,字字问道。

鲲看了他这番模样入眼,这龌龊的老匹夫分明又怀了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心。他鄙夷地一斥:“既没毒揍你,又不是你报的仇,这事与你无丝毫相关,你在那心中窃窃地盘算什么?”

老者笑得眯起了双眼:“这事与我自无相关,我只是替那息晨的小徒弟高兴,平白得了黄金学士的庇护不说,现下又有人为了他甘犯琅嬛之大恶之罪,出手杀了琅嬛狱令。这果真可喜可贺。”

鲲虽然揣不得他心中真正所想,但依他对他的了解,他自然知道他无非在打哈哈,掩人耳目。他心中实际的盘量,怕是都跑出了十万八千里。

鲲面上嫌弃,双手抱胸道:“狼王厉害,果真厉害的紧。这三言两语便能牵扯出事情的原本来。既然你已知晓这般,便休要再打那小儿的主意,别一个不小心,也被人不明不白了结了。”

“哼。”老者皱了鼻子,语中满是不屑一顾,“本王日后要得这天下,天下万物无不归顺本王,区区一黄金指环,逗弄稚子的小物,有甚稀罕的。”

鲲简直无语地无以复加,若不是识得他的面目,他定是对他这番慷慨陈词信服的五体投地。他咬了牙字字顿道:“狼王何等英明。历代狼王素来是疾风于战场,马革裹尸,死而后已。可惜眼下看来,你这狼王是疾骂于地牢,骂完饿肚子,饿完死翘翘。上天果真无眼,不给汝等狼王得机流芳百世。”

“你”一个你字卡在喉间,白眉下的双目简直要迸出怒火来,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双手骨节铮铮发白,却再也说不出话。

鲲摇摆摇摆双手:“再瞪,再瞪,再瞪下去瞎子就穿帮了。原本就易了容偷名盗姓地存活于世,若穿了帮可见丑的很。”

良久良久,老者狠狠倒在地上,好不容易顺上一口气:“真正气煞本王也,先王怎么收了你这等不肖弟子。身无所长,难助本王完成大业,见本王落难,不但不救,还百般奚落。”

说着,猛地扯下衣服,胸口一道封印赫然入眼。他胸口起伏,恨声道:“要不是先着了竖子昙这见不得人的道,本王定要将这琅嬛夷为平地”

双目如火精光,盯住牢前一副悻悻然表情的鲲:“然后将你这小子,送进窑子,供ji子**享乐,永世为奴,不得超生。”

鲲见了心中无比得意,作势一声哎哟,叹息道:“所以,我说嘛,我听师父的话,乖乖待在琅嬛,不听贼人教唆,出去助纣为虐。就算老死琅嬛,也好过被逼良为娼啊。”说着悠悠地拍拍衣服,“一不小心又捂干了一身衣服,这样下去怕是迟早要得风湿罢。诶,今日受狼王一顿教训,受益非浅,告辞告辞。”

见他果真要走,老者不知从哪得来的力气,从地上弹跳而起,双手攥拳在胸,急叫:“小畜生,你当真要看本王饿死牢中?”

清雅的少年一个回眸,悠悠笑,字字道:“想要吃也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先。”

“什么条件?本王落难,还能有条件允你?”

“有啊”鲲依然疏淡地笑,“不要再打黄金指环的主意。简单吧。”

说完带笑,转身离去,徒留牢中囚徒愤恨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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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过河对他来说,如步行在地无异,毫无阻碍可言。想着今天办成的事,心情自然是非常的好。探出脑袋,起身站地,哼着轻快的歌曲,不过一个不当心,好像撞上了什么物体。

模模胸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得黑暗中一声欢喜:“鲲前辈?”

鲲面上一皱,扶住身前不甚分明的人形:“不在好好休息吗,怎么起来了?等会身痛又要发作了。”

来人自然是晨,晨是年九岁,但是个子矮小,站直身体亦不到鲲的颌下。他七岁失去依仗的师父,当日哀丧师之痛拒绝再入他人门下,自此孤绝飘零两年有余。近日有缘与鲲结识,后不幸挨了狱令的毒揍,性命堪忧,鲲不计自身安危将其收留,费心照料其伤势,期间两人同寝共食,形影不分,晨便逐渐依赖起鲲来。

方才鲲起身动作谨慎小心有余,万没有将小儿吵醒,但他离开之后,小儿身周顿时空落,如有感应,一时惊慌,便醒了过来。

兜转之中,失去鲲的衣形,晨不敢再在迷宫样的琅嬛乱走,怕自此走失以后找不回鲲,便依循心中记忆,带着一份期盼,走到黑河来。心中还残存当日狱令河边毒揍他的回忆,于是只敢远远站立,不敢近前。

站了许久,身周伤痛铺天盖地地加剧起来,正想回住处等鲲,就看到河中一个微微发着光亮的身影爬了上来。听着那难成曲谱的哼声,更加断定是所等之人无疑,就撒脚欢快地奔了过去,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来人身上。

晨捂着鼻山部的隐痛,双手将鲲的衣袖抓住:“见到前辈,心下满满的就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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