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探望那黑黝深沉的地牢半晌都未发现老者的身影,他立时觉得大事不好,环顾四周确认了无人见了自己踪影,随即定了心神,准备离去。
而正在鲲转身的刹那,从头顶高处传来一声嗤笑,那嗤笑说调皮不得意,说讥诮不嘲讽,一时听得鲲不知他所笑为何,心中火怒,拧了眉头转身仰头骂道:“你想在上面吊死了去么,在上面装神弄鬼笑得什么意思”
打闻了笑声开始,他便知道上方何人。
这种笑声,仿佛单纯天真,又仿佛当了你是天下顶可笑的人,它不高不低,又不闪不避。你若心中烦怒,恶言相向,它又像是无辜童稚,天真可喜,直笑得你无奈自责,懊悔不堪。你若回报之以温礼,它便笑得你敌我不分,宛如蠢驴。你若不言不语,冷冷相看,它便像是钻透了你心底最隐秘的晦暗,暴露得你仿似而立,很是尴尬。
鲲是熟悉极了这般笑声,亦是厌恶至极。
这久隔三年,已经几乎从他生命中淡去的笑声,连了那窒闷心间的痛楚往昔,如潮汐般漫过了他的双眸。
他冷了面目,痛痛地拿眼瞪了上方,紧抿了苍白哆嗦的嘴唇,牙关格格作响,却欲语不得。
瞪视良久,待熟悉了上方那幽暗,便渐渐看出一个大概的身影轮廓来。只见他宛如猿猴般双臂拉了粗木栅栏,双脚盘曲交叉缠绕稳了身影。末了,见了那人影底下,一条巨大的尾巴扫来荡去,合了那笑声的节奏,摆得分外招摇和得意。
鲲见了那尾巴,双眸一阵缩紧,忽而笑得温柔。
“这可是探错了人,还是某人死而复生啊。”
攀爬在高处的身影自上而下望住他,漆黑中只见了两眸犀利视线。见那视线眯起,露出一口雪白的獠牙,闻他鼻中冷哼,带了与之前老者截然不同的声线,慢慢道:“你倒是孝顺,巴巴地赶来了为本王收尸。”
“收尸?”鲲道:“狼王是低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在下?莫非狼王进这石牢之前没有想好退路,或是依狼王这身能耐,果真能被区区断食夺了性命去?啧啧,在下现下见得狼王耳聪目明,行思敏捷更胜以往,估计再在这牢中关押个三年余都不成太大问题。在下想要收尸,谈何容易呢。”
“呵呵”栅栏上的人影双瞳一缩,龇了獠牙悠悠笑得欢畅。
鲲努力定着自己的心神,作了不动声色的模样,顺了他的视线盯紧他。
他可是现出了原形?他怎的能现出了原形?他为何攀在了那高处,他意欲为何,还是在那上方得了什么机密?而他又为何笑了现身于他?他极少这般笑,但他这般笑的时候,必定是对了某事志在必得,只有如此,他才会放肆了笑了自赏,笑了他人蠢昧无知。
鲲盯了他,道:“想不到,三年之后,我们竟还是要有交集。”
“嗯?”那人却歪了脑袋,道,“哥哥说的什么话,我们一直亲如兄弟,这份羁绊何曾断过?”
鲲望了他的面部一阵抽搐。还不够,他还不够,他甚至还会冷了眉眼,握紧了拳,还会胸口起伏,牙关作响。他还悲伤,还愤怒,还绝望
可他,必须,淡了一切,宛如重生。
继了,仍挂了温柔地眉目,招了上方的人道:“便是亲如兄弟,你又爬在高处作甚?快快下得地来,那上方如此高度,看的人好不心惊。”
那人犀冷的眉目弯成了细长的线,一口白牙咧至耳根,他仿佛听得高兴,又仿佛乖巧温顺,回了话道:“本王摔下地去,摔个脑浆迸裂,粉身碎骨,方不合了你心意么。”
“狼王何曾隧过他人心愿呢。”继续温温地笑着,“若是这样,狼王可不晓得粉身碎骨了多少回呢。看了狼王这般悠闲模样,想必是大事已成,断难有了求死的心了吧。”
那人抱了木栅,眯了眼睛,挂了腿,摇着尾巴:“哥哥今天不陪了你的稚子小儿,偏是跑来看本王被囚牢中的笑话么。”
言末,又是呵呵的一笑。
“被囚牢中?”鲲并不接了稚子的话,只纳了气叹息道:“你我便不作得谎言。你早就发现秘密在地牢中,故假借疯癫张狂之态得以获罪入狱,好一探虚实,对么?”
不待那人接话,鲲紧道:“他们认为你年迈体弱,毕生苦求黄金学士不得,今生今世无出宫之望,满月复才学无所寄托,心灰意冷又忧思愤懑,一不小心就发了疯,成了神志昏聩的废人。对你失了耐心与戒备,便将你扔入这牢中来。稚子被伤后,他们断了你的食,念想借了你背了那内斗的罪名,拟择日治了你罪。”
那人兀自维持了笑容,只听不语。
“便是奇怪,按说狱令被杀,内斗之罪便且搁置,他们再无理由断了你食,而这琅嬛上下也未见得有人前来治了你的罪。”鲲眼中的寒意逐渐深重,“这等日子竟听不得你丝毫动静来,莫是狼王改了脾性,喜欢得了这等清悠的日子?”
“还是,所有狱隶,凡接近地牢者,均有来无回?”
沉静的空气中,声息必闻。可那一呼一出,那一缓一急的,莫不只有他自己的。栏上那人,只摆了脚与尾巴,看着他,微笑如前。
这般对峙若久,栏上的人懒懒一声叹息,道:“哥哥,本王只是饿得紧了。”
言末,那笑容便陡的消失,只见双眼一睁,迸了如雪的锐利目光,一顿身形,借了栅栏的力道往后凌空翻身,瞬间功夫便见得赤luo双足便如铁扎般落地。
衣袍翻飞利落无一丝累赘,灯影下站立的人影挺拔犹如刀削而成,身板挺直无一丝老弱伛偻之态,粗大的尾巴垂了地面,优雅地扫动着。
栏外的鲲将这白驹过隙间的动作看在眼中,神情也竟无一丝波动。
两人一内一外对峙互望。昏沉的烛火噼啪闪烁跳动着,起落的光影投入两人眼眸,忽明忽暗中似有万千情绪在疯狂地涨满,又无声地湮灭。
那人,依然是老者的外形,但已浑然不是当初昏聩落魄的枯朽气场。
他挑了左眉,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随便饿老人肚子是坏人做的事,本王小小地惩罚了他们,叫的他们下世再也不敢随便欺负了孤苦老人。本王做的可乖巧?”
鲲疏淡的眉中起了萧瑟之意:“看你这般模样,师尊必当后悔留了退路给你。”
狼王双手一摊,非常遗憾地扫着尾巴道:“哎呀哎呀,什么都被你猜到了,看来我的计划很失败啊。哥哥见了我,总是师尊长师尊短,真正吃累的很。活在回忆里真正是辛苦的事情,哥哥自当好生振作,从头过了这日子罢。”
闻言,鲲冷笑道:“振作,从头过了这日子?我倒是日夜唯恐忘了三年前的事情,狼王待如何?”
“三年前?”狼王支着下颌,一脸迷茫,“三年前我还只是一头快乐的小狼啊。诶,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鲲见他竟能如此没了心肺般,若不是这牢门相隔,估计便已冲上前去掐了他。奈何现在隔着木栏,他只能忍气在胸:“你混进琅嬛三年有余,装疯卖傻求得入牢,前来巡隶的估计无不遭了你的恶手。现下看你,想必该是得到了你要找的物件罢。你无自家本事离开琅嬛,要可顺利出宫,必得得了黄金指环。”
“日前接近他的,不知是否便是你。但我今日明白掷了话于你,你休想接近了他,打了他的主意。”
狼王闻言,耷拉下双肩,白眉下目光楚楚、神情凄恻:“你那稚子小儿,我与他一见如故,断不会有了害他之心。我被缚地牢日久,断难接近于他,何故便有了我要残害他之说。哥哥不该做得这样污蔑了清白好人。哥哥有了新的幼弟,果真疏离本王了。而哥哥今日此番来,竟真的只是为了护得那稚子,警告于我?”
谁想他这副哀怨委婉、推心置月复的样子非但没有感动鲲,还引得鲲如芒刺在背,一阵恶寒。他看了自家手中的包子,他觉得自己简直可笑的紧,竟还妄想了拿包子来喂食他,竟还对他存了怜悯,甚至还想有求于他。这只嗜血野兽,不知道吃掉了多少狱隶血肉之躯他能饿了肚子?他能苦了自己?他还值得信任?他狡猾残忍,野心勃勃,背信弃义,他便是一堂堂的嗜血恶兽---狼狼狼
鲲红着眼睛,额头青筋怒张,他猛地扔了手中包子,双拳抓住那牢门,神态也像极要冲牢而入的野兽。想到心内原先抱有的念想,口中咬紧,将话生生咽在喉下,只道:“我今日所来,便是警告于你。呵,就是这副模样你还胆敢再装出这副模样来欺骗我,羞辱我若不是三年前被你这模样所骗,我师尊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你这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恶徒,我现在就进去结果你为师尊报仇”
狼王眸中似有希冀落冷,他故意退远几步,面上却又得意地笑得露了两颗尖利的牙齿,口中却道:“哥哥饶命,哥哥莫要伤我。”那眉目神情与声音口吻,竟不像一人而为。
鲲双目圆睁,目眦怒张地似要迸出血来。他浑身发颤,呼吸顿挫,然后瞳孔猛地一散,眼前便浮现出了扑面而来汹涌的血水,压得自家胸口窒闷异常,宛如濒死。
当年,师尊便是如此漂浮在水中,他身上涌出的血,满眼地往自己涌来,心口窒疼便只得爆炸了才能缓解。
师尊的白发连同白袍缓慢而悠扬地飘摇,干枯的肢体如朽木般张扬,而从他胸口涌出的血,一潮一潮,随波漫至他眼前。那异样的鲜红,一浪一浪盖过他,覆盖了他的身形,红了他清泓双眼,将他包裹在中间,掩藏了身形。
他的师尊到最后,用自家的命,与自家的血,这般保护了他。他曾回身对他,对他喃喃落语,他隔了满眼的血水,见不得师尊最后遗容,听不得师尊最终遗言。如此而去,便是生死相离。
他垂下头,怒极用力迸出的汗滴沿着发丝掉落在地,几可闻声。过了多时,鲲终于恢复了神志,只是那一身湿汗冷贴在背。
“我只问你这一遍,他可真是你父亲?”双眼的愤怒被空洞的哀伤代替,。
那人歪了脸,道:“自然是真的。”
“你果真狼心狗肺。”
“呵。”那人一声轻笑,“我本就是狼啊,何来的人心仁术。”
鲲抬起头,漠然的神情无一丝哀怒的迹象,他道:“琅嬛地宫于师尊而言,是避世求学的方外乐土。当年他何尝不知你的狼子野心,但顾念父子之情,不惜舍身助你。”说完,转身离去,待走至石阶前,立足道:“狼王,我祝你离程顺利,早成霸业。但从此,你谋你的天下,我守我的乐土,你我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牢中的狼王并不回言,黑暗中,身目难辨,唯见一条尾巴守了地,缓慢扫动着。待鲲离去后,他伸展身形,望着黑黝黝的石牢上方,看了那高耸粗大的栅栏,咬着下唇的利齿松开,咧出一个微笑。
“1,2,3,4,5,6,7,8,……怎的只有8个,唔,莫是真的饿紧吃进了肚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