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醒来的时候,看了鲲便高高坐在原先那堵门的书案上,面色幽暗满目沉思地看着自己。
“呐,鲲哥哥,晨儿做的好美妙的梦来。”幽暗灯火闪耀在稚子的面上,笼上不可思议的柔和光泽,一如他睁了眼回味梦境的沉醉模样。
鲲只问道:“你未有觉得不适?可有头痛,或者昏晕?”
晨睁了大大的双眼,极为不解地摇摇头,坐起身来,仍带了无比美好的神情对鲲说道:“哥哥,你猜得晨儿方才梦到什么了么。”
鲲目中几不可见地一阵闪动,他继续带了沉静如水的声音,说道:“看来定是十分美好的事情了。”
九岁的稚子扬脸看着鲲,灯火在他面上投下两道悠长的睫弧,如蕴了飘渺烟雾的墨玉双眸定定地看着上方壁灯:“晨儿方才梦到,便是在这昏黄灯火中,师尊素衣白发,罩了灯火如沐福泽。他带了极温和的声音,絮絮说话于我听。”说着,神色转而落寞,“便是晨儿不好,睡的昏沉,竟把师尊的话给忘了去。”
“师尊?”鲲目中惊讶,似乎大为出乎他的意料,“白银?息晨?”
三个疑问均得到稚子颌首肯定。
鲲从桌上伸出手了,皱了眉头抚他的额,道:“你确定你真无不适?莫不适又烧着了?”
晨闻言,一个皱眉,自己这般诚挚而幸福地与他分享美好的梦境,他不但不信不说,还怀疑他是生了病,发了热来了。蹙眉避开他的手,侧脸垂眸时,便一眼发现了自己枕旁端端放了两双素白鞋子,以及上方平坦的丝缎素袜。
看那素白如雪的颜色,看那蕴蕴和了柔光的面缎,看那精巧柔软的模样,无一不喜了稚子的眉梢。他是平生第一次见得如此精美细致的鞋,看那小小的踝口,竟像是一张掘了万般委屈的小嘴。稚子看的又惊又喜,看看在桌上仍是目色难辨的晨,捧了一双鞋子在怀,展了无比的笑颜,对鲲说道:“这便是哥哥做得么?怎如此精巧灵动。便是这小口,如真能开了说得话吐得委屈般。鲲哥哥真正灵巧的手,只是,莫非哥哥心里有如此不得倾诉的委屈么?莫是晨儿惹了哥哥生气么?”
小儿一边无甚城府地低问,一边端了鞋子抚在手里,全然爱不释手的模样。
鲲只沉着面色,从稚子怀里拿了一只在手,翻来覆去,鞋底鞋背仔细翻看个遍,见未找得任何纸条、竹棍等物什,也未见得素白布料上有甚可疑暗示譬如自己,微微失神一会。转而还是不甚相信,又揉了那只鞋子在自家手中,反复揉捏,确保鞋子果真柔软,里面断夹杂不得其他物什,才颓颓地扔了鞋子在面前。
晨将鲲这番模样尽收眼中,两人均陷入一阵沉默。末了,见鲲仍是一副沮丧伤神的模样,稚子终于开了口劝慰道:“晨儿觉得这鞋是顶好的了。”
鲲兀自沉默不语,拿眼守了前方那看着无比讨巧可怜的鞋子,深沉地宛如要透了那鞋与背后的人对话般。他已然明了为何自己遍寻琅嬛两日整都不得女红书籍了。现下看了这鞋,分明是有人窃听了他们的对话,动了手脚搜罗尽了琅嬛所有女红卷册,便是阻止他动手做得了鞋。
但他想不出那人是谁,他为何如此做。他也不知道那人何时窥视了他们,是否对他们的起居活动了如指掌?而他又为何如此做,他对稚子晨又抱了何等心思。
晨见鲲始终面色严肃,沉默不语,即便自己开口劝慰仍不见得他有丝毫松颜,只得软下肩来,万般不舍地将鞋子放至一边,默默地陪了鲲,一言不发。
良久,觉得了晨的失落以及其中些许的惶恐不安,鲲心下又难免自责。看这小儿的模样,该是玲珑剔透过了头,现下误会了他的意思,认为他对他生了气吧。他如往常般和了眉眼,展齿微笑,抚了他的头,暖声道:“你可喜欢这鞋子么?”
晨带了探寻的神色望着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若是鲲不喜这鞋子,若是这鞋子惹了他的生气,他便不要了吧。但若是他不要了,鲲必是又要花了心思做鞋于他了,那他必又是一番劳累辛苦了。这是他自己做的鞋子于他,他自己尚且欢喜万分,为何他却带了这般的不展愁眉?
鲲重力揉揉他的头发,好叫的他断不要再多想了去,他朗声笑着:“方才不喜欢的紧么,怎现在便这般郁郁?只要你喜欢便是好的了。”
闻言,稚子松了不安,蹭得将鞋子抱在了怀里,又难掩喜色地偷偷瞧了瞧鲲,见他的面色果真恢复了往常,方真的放了心防开心地从床上奔了起来,赤了脚在上方蹦蹦跳跳,口中喊着:“喜欢真正喜欢的紧鲲哥哥做的鞋子是世上顶好顶好顶好的,晨儿这一世都留着放着。”
鲲用了柔和而模糊的笑容面对着他。
这是若久以来,他第一次见得他如此……如此,开心。
晨哼着曲子坐了下来,举了袜子问鲲道:“鲲哥哥,晨儿可试了穿穿么?”
鲲仍用了那笑容,点头答道:“晨儿喜欢便好,这本便是晨儿的袜子与鞋。”
晨得了应允与鼓励,心中更是雀跃高兴,忙忍了身上的痛,伸了脚来穿得袜子。但待看得袜子与自家小脚那番对比,那喜色深深一窒,揉了袜子在手,缩回脚,极是不舍地道:“鲲哥哥极是辛苦为我做得这精美的鞋袜来,待晨儿身上好转,沐浴净身后再穿吧,不叫辱了哥哥的心意罢。”
此时,鲲举了一个两端膨大,中间狭细的物什至稚子眼前,双眼锁了稚子的眉眼道:“这都是晨儿的东西,只要晨儿高兴,无论如何都无妨。”
稚子瞧那物什瞧的出神,他接至手中,那物件高约九寸,两端高高跷起的膨大,渐渐收至中间便是一细长的直管,内里有细细的颗粒绵长缓慢而又持续地掉落,上方的越掉越少,下方的却是越积越高。物什通体暗红,唯上方镌刻得精致繁缛的净白祥云。而物什的高下两处各自蹲了一只尾巴细长的小物,触了几道细长的须子,眯了双眼趴着酣睡,细尾交缠着物什中间的细长管径,从而连成了上下对称的一个整体。
稚子看得讷讷:“哥哥,这是何物,亦是你做得?”
鲲笑了眼睛:“这叫沙漏,里面淌漏的便是思念。时间过去一分,它便从高处的心上淌下一分,待流完一日,颠倒过来,又继续流淌,日夜相继,朝夕不改,生死不易。”
稚子听鲲说的神奇,虽然心中不甚理解,但亦是听得认真虔诚。他只觉得鲲说了极动人的话,他要将这动人的话记在心间,待日后长大,好好理解了去。方能,不辜负得鲲这般苦心。
思念,便是如此么?日夜相继,朝夕不改,生死不易……
可若是思念而不得呢?仍要日夜相继,朝夕不该,生死不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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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起,稚子晨的身体出人意料地迅速恢复起来,不过短短三天时间,他的四肢便只留下了几处淤青,可怜左颊仍有微肿,但已不影响他睁眼及张口了。
鲲再未提得那日及其之前的事情,只仍是每日花了心思照料他。
见他将沙漏无不用心地放在枕边,眼见漏光了,忙第一时间又倒翻过来。见他时时发了呆看着那鞋袜,仍是含了万千不舍不舍得穿用,即便是睡觉,亦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见他每每带了惊奇与他说话,问他说:“哥哥怎的动了心思为晨儿做的沙漏来,晨儿真正欣喜。”,见他问了他说:“哥哥的手怎的这般精巧,能做得那么多精妙的东西,带晨儿长大,跟哥哥学的半成手艺亦好”,便围了这几样物什,他能一天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鲲只是立身一边,面上带了永远温和柔软的笑意。
他的问题,他回答不得。
他的欣喜,他破坏不得。
他的人生,他揣测不得。
但,只要他开心,便好了。
只要在他视线所及处,这单纯可喜的稚子时时带了这般纯粹无二的欢快,无须遭受伤痛,无须为人迫害,便是够了。
他细细瞧了那沙漏,知道是实实在在的楠木雕就,无一丝法术的气息,而那透明坚硬的部分,他竟连名称都叫不得。他无比断定,这是来自琅嬛之外的物什。而那个人带了它进来,将它与鞋袜一同赠于晨。
他想对他说,他思念,他思念,每时每刻
那日,鲲扶了晨的肩,细细看了若久,忽道:“晨儿,我与你修修仪容可好?”
稚子听的喜笑颜开,朗声应允。
鲲别了一把钝刀,又举了一把剪子,对一脸期待满目单纯地稚子道:“这理发修容便得闭得眼睛,不小心掉进头发去,可吃痛的很。”
稚子便乖巧地闭上眼睛,唯伸了一个头给鲲,毫无退缩犹豫之意。
但随着耳旁不断响起的喳喳声,觉得脑袋越来越轻,小儿蹙蹙眉头,还是悄悄睁开了一丝眼线。看着掉落在地的零散的头发,双眉间不禁满是不舍,甚至起了一丝莫名的委屈。
他软软而又悻悻地问鲲:“鲲哥哥,剪得这等多,那晨儿便没了头发了。”
鲲却说:“晨儿前日里遭了罪,些许头发与头皮有些相连,看起来很是可怖,当真要理干净了方好。”
晨便只得又闭了眼睛,任鲲打理,只口上说道:“哥哥莫将晨儿剪得太短,师尊说晨儿留了长发好看的紧。”
鲲闻言,手上一顿,又说道:“男孩儿长的好看有甚用处,便是干净整洁最是要紧。”末了,手上更是剪得勤快。
又是半响,晨觉出鲲扶了自己的头,而头上一阵钝钝的凉意,他忽的睁了眼睛,忙用手模模头皮,一模模得心中颤抖,这脑袋上竟是一缕发丝都没了
晨再也抑制不住地带了无比的委屈,他用双手模模头皮,又模模左脸,难过地垂着脑袋,皱了鼻子,一副极为忍耐要哭出来的样子。
鲲却是一副兴致满满的样子,他双手叉了腰,自上而下仔细打量着小儿的光头,好像完成了一件很不错的艺术品。好像这一剃,倒是剃光了他的万千愁绪一般。直到见了稚子眼角满满的欲流不得的眼泪,方恍然大悟,无比惊慌地问道:“可是剪到哪里,觉得痛了?”
晨微微摇头,似有倾诉,又被咽了回去,而眼中的泪水倒真是滚了下来,他双手绞了,哀了脑袋,垂在一边。
鲲看得心中不免不忍:“莫非你不喜欢?果真不喜欢的紧?”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为难了晨。按说,他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他现在有了鲲作依靠,他性情明朗不拘小节,真正将他当晚辈照顾,从饮食起居,无一不是厚待有加,从未因他伤势渐转而怠堕分毫。其次,鲲为他理发的初衷是改善他的仪容,想两年多来他衣衫褴褛,头发零落从未好生打理,除了身上那身恶臭,其他实在与石牢中那囚犯无甚区别。再次,他被狱令毒揍时,头皮受了伤,被扯落好多头发,疏密不齐,长短不一,多有秃顶,现在全部剃除,倒也干脆。
可是觉得脑袋光光的,脖子空空的,一半脸肿肿的,他心下真是半分欣悦都没有。他原先不曾料得是这般结果。
“哈”鲲俯来,打趣道,“怎的跟个小姑娘般忸怩。想我小时候最恨留发,巴不得一世光头,省了束发打理诸多麻烦。万一打架,还留了被人扯头发抓辫子的机会。”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蓄发?”晨憋了嘴,捂着肿肿的脸。心中想定是被他骗了,他说是理发修容,他才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未曾想他直接把他剃成个光头。这让他无论如何都宽心不起来,便顶了一句。
鲲左手叉腰,右手模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下当时的情景,自家心中却是无比的高兴。他面上却装了正色地道:“师尊说牧驰大地有专门的不蓄发的人群,名为和尚,他们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以求大道,日子过的好不清苦。而顶顶要命的是,他们无法娶妻生子,若有了这等妄念,必为世人唾弃。”
“我觉得当和尚真正凄苦,不愿沾染,还是蓄发吧。”
晨放下捂脸的手,思索道:“你被拘禁琅嬛,苦研古籍,非黄金学士不得入世,实已与和尚修行无二。何况琅嬛无女子,娶妻生子,更是痴人做梦了。”
一番直白,说的鲲面色恻恻。
呵,好一个琅嬛无女子。
呵呵,果真,真正,好一个琅嬛无女子
鲲放了手中物什,模着晨的脑袋,故作恨恨色:“他日有机会出的琅嬛,第一要事便是娶个美貌女子为妻。”
“你就这等出息?”晨月兑口而出,眼中却已无了泪色。
鲲不怒反笑:“等你长大,我带你去看万千世界,看那佳人点唇,才子风月,看那平凡世人做得一世夫妻,白首不离,可好?”
稚子晨点了点头,似懂未懂,但鲲说的像是个承诺,便应承下来了。你言我语中,不知不觉中就忘记了初始那难言抑郁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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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两人一起躺着,鲲侧了大半身体,让了晨好些床位让他睡的舒服。见小儿一个皱眉,又将他钟意的鞋袜物什放至他身边,自家侧着身子,举了手,拍了他的背哄他睡觉。
晨见了那素白的鞋袜,便心中高兴,他抱了在怀里,细细看着,喃喃自语道:“今日瞧着你,倒不是前日委屈难言的模样了。今日看来,倒是你咧了嘴巴,开心的极。”
鲲见状无奈苦笑,更是拍了晨叫他放了鞋袜睡觉。
晨横他一眼,说今日伤心难过一阵了,定要听了故事方能好睡。
鲲便絮絮叨叨地说些他小时候的一些顽劣事情于他听,说着说着,讨饶说自己已困惫不堪,沉沉欲睡了。
越听越是一点睡意也无的晨摇着他的手臂:“鲲哥哥,鲲哥哥,你说你小时从未安分过,少不得被师父打,但我们共处多日,也未见你师父,他老人家何在,可安,可否择日领我去拜会?你是我哥哥,他便亦是我的尊长,我当一并好生孝敬。”
鲲貌似着实瞌睡,他拍他背的手都软得失了节奏,但鼻中仍哼着自家自成一气的安神曲,许久见对方仍睁了灼灼的眼睛看着自己,无奈一声叹气:“他老人家脾气古怪,顽童心重,一直云游琅嬛,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若不愿见我,我便见不得他,他若想见我,自会入得梦来。你好生睡觉,也许前前辈瞧你听话可喜,便入你梦陪你玩来。”
“当真?”
一边忙用手拢住那灼灼明澈的双眼,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当真当真,看我今日瞌睡的紧,必是师父使出他那独门法术,今日要入梦来与我一会了。快睡快睡,明日讲好玩的事与你听。”说完,又哼哼地唱起安神曲来。
曲子未唱完,他便作状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见鲲今日疲乏的很,晨只得皱了眉头不忍心再打扰。他将他的手轻轻放进被子中去,翻身朝了与他同面,鼻子对着鼻子,调整呼吸与他鼾声同步,手中抱了鞋子,嘴角带了笑,慢慢地也进入了沉睡。
枕边传来儿童特有的浅薄的呼吸声,知道晨已经睡着了。少年慢慢慢慢地睁开眼睛,那流动如清泓的双目中,竟是一丝睡意也无。
晨的面肿已是下去大半,往日的淤青也多转淡,此时剃了光头的他,眉目出落的更是清晰,婉眉、浓睫、修鼻、柔唇,睁眼时似含了一世悲悯的两汪氤氲双眼,如墨玉流彩,无声自动。
琅嬛无女子,好一个琅嬛无女子。
既是如此,日后便做得个真正的男儿家,这身家秘密,永埋地下,直至终老。而他,只要他安全,只要他快乐,只要他不受得伤害与迫害,惟愿糊涂担了这罪名吧。
鲲扶了小儿的脑袋,用自家的额抵着他的额。少年睁眼侧卧,无甚言语。而许是抵得长久惹了疼痛,小儿一阵皱眉,扭了头,背过身去。
鲲见他睡的深沉,眼中露出笑意来。
他披了衣服起身,随手塞了个包子进衣中,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