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赋 16.巫沧续

作者 : 如意未央

重甲骑兵列兵审阅后,遥远的清钟槌了三下,清朗宛如来自天际。

鸟儿只觉得在车内坐了偌久。本就狭小的车厢又两处挂了厚实的车帘,车内塞了四个人,各自伸展不得手脚,愈发让人觉得心中憋闷。便是外面或肃穆或鼎沸,亦减不得车内时光的难挨。

据说,此去璨州,途径七州六府,五湖八川,路程之遥远,实非一介宫女可以想象。曾闻得几位一同随行迎亲的宫女探讨了说,出了第四府乾兴府郡,剩余二州三府均地处荒蛮僻远,伴了凶山恶水,跋涉委实辛苦。而据说那璨州,别看名儿取的光彩夺目,实际此地仅是赭国极北的一个小州县,挨了仓黄大漠,远了繁华兴盛的诸大都城,要山无山,要水无水,得了不善的节气,便是惊风击面黄沙走,白骨丈内草木朽的凄惨场面。

是了,那璨州,便是白骨之州,那璀璨耀眼的便是那白骨色泽。

她对那璨州无甚多了解,只听说了这些许大概。知晓此州地处赭国极北,挨了大漠,既往十六世朝纵横合并的烽火岁月在此地发了多起战役,劫后只余得一派恶风呜咽,黄沙掩骨的场面。

赭、汝两国对峙形成后,它原本属于汝国的领地,但在一次时隔久远的和亲中,汝国将其作为一座城池,名以聘礼划于了赭国。赭国必然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便以此为借口,又与汝国挑了战事,直到打了汝国两座肥城,才算了事。这般,汝国便是损失惨重,失了公主,丢了两座城池,兵士又伤亡惨重,从此才老实安分了下来。

出行前,看多了诸多迎亲宫女苦了面容议论这般事情,她只觉得自家身世凄惨,前途渺茫,生死未卜。而在世子身边的那十载年岁,已恍惚得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即便看得新鲜真切,也断是难以触碰了。

前方的荼罗见挑衅鸟儿遂愿不得,顾自透了缝隙看了车外片刻,与思帧说得靖王模样真的英俊威武,穿了银灰的铠甲宛如天神下凡一般,那轻羽军便是他手中的一面旗幡,他之所指,便是军之所靡。她说得投入沉醉,思帧却仍是一副温和无奈的样子。她便觉得言之无味,百般无聊。

“你是见过那靖王的,怎的见了这般俊秀的人物,你一点心思都不放心上。”荼罗愤愤地拧了一把思帧,“哪若得我,便是这般远远观望,都收不得自家身心。”

思帧只说道:“诸王子个个身姿不凡,若个个都收不得心来,那心早就分为七瓣了。”言末,有意无意地扫了鸟儿一眼,“那等王子的福,岂是你我这等命数的人,期盼的得的。”

荼罗甩了她的手,作起掘了嘴:“便是你看的最明白,想的顶透彻。若日后有了王子属意于你,我便看你动不动心。”

思帧忙哄了她道:“好姐姐,你休得笑话于我了。若思帧现在这般境地,还有这等心思,便真正痴妄了。这一去那鬼一般的白骨之州,先不说行程艰难,便是安身到得那地,那归程,可是你我能指望的么。”

“便是不打仗,就是万福了。”言末,终是不可抑制地叹出气来。

荼罗见得伤感情动,挽了她道:“你我幼年认识,情如姐妹,共同侍奉莘妃娘娘11载,今日又横竖一起遭了此劫,真正的便是缘分了。周荼罗在此起了誓言,有荼罗一日平安,便必护得你一日周全。”

思帧神色一动,红着眼眶,几欲落下泪来。

荼罗忙擦了她的眼,自家打趣道:“只是想不得,怎的我这等颜陋才疏,整日马虎生事的,也能被选为上女,排入这迎亲的仪仗中来。”说着,又厌恶地扫了鸟儿一眼,“瞧的这里,哪个不是容颜秀丽、品貌端庄的。更有甚者,昔日还受尽了世子的荣宠,据说还曾清啼绕梁不忧愁呢。不过,便是对比这等非凡人物,我心下也开心得很,反正我横竖死活都是这般卑贱宫女的命,不显得旁人,真正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鸟儿顾自闭了眼睛,不与她无聊争论。只心中好奇,自家到底何时、何事得罪于她,她何故字字针锋相对,一番怨愤嫉怒交织不得、欲罢不能的情状?她思来想去,自己无非世子东宫一个身份特殊的存在,便是无名无分、非婢非友、非妻非妾,却过了吃喝不愁,清闲快乐的日子,也不见得有曾得罪了什么难缠人物罢。但这个荼罗口口不离世子,事事皆指荣宠,断是听的迷糊不解,懊恼不堪。

说世子厚待自家是不假,但要言及荣宠,比起那个叫西楼的,她可差得远了吧。

“西楼……”思及这个名字,鸟儿的瞳孔蓦地一缩,伴了暗无止境的潮水,漫上她的心头。

据说,为表赭国本次和亲的诚意,这次迎亲的轻仪仗中,端是选了宁兰君城上下最赋才姿的宫女共九十九人。九十九人,这数目已然不少,她自问无甚才情,都鬼使神差地入了选,那么那个人呢?

听了前方车夫噼啪一声扬鞭,车身蓦地一个歪斜,外界响起了喧哗鼎沸的礼乐,而她们乘坐的马车便缓缓行进了。

闻得那司仪又尖声道:“轻仪仗,骑乘九十九匹,妍淑宫女九十九名,胭脂水粉、各色钗环、宝钿九十九箱,珠宝、玉器、陶瓷九十九箱,各色绫罗丝绸九百九十匹。圣崇德宗武宣帝四子毓王阅。”

圣崇德宗武宣帝四子毓王阅。

四子毓王

“啊四王子”荼罗如得了极大的兴奋,忙衔了车帘往外望去。思帧眼疾手快,硬是按下了她的手,将之紧握怀中,白了面目低声怒道:“姐姐,你真正是不想活了阅礼这般紧要肃重的时候,你若衔了帘子被人望得,保不得今日便落了命在此。”

荼罗清醒之后也晓得轻重,一时也被思帧吓得老实,垂了手脚乖乖坐立,只口中逞能道:“这不是,一直未曾见得那传说中长得一副清蛊惑神绝世面容,人神难分的四王子么。”

“诶,今日若是能望得一眼,真正是去送死,也无憾了。”

“咦?你这人好生奇怪,你在此落了眼泪是为甚?我方才可未曾欺负你。”荼罗看了前方扶了窗楣、面上汪洋一片的女子,惊讶而嫌弃地皱死了眉头。

只隔了这车厢,这窗,这帘,他便在前方高处,衣袍翻飞,手舞琴动。可便是隔了这车厢,这窗,这帘,她与他已然生死相离,再见无期。

“铮”

在那鸦雀无声中,只闻得一声琴铮,她便知晓他果真在那,而他仍自抱了他的暮四合,弹得他的“巫沧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不由得这般物是人非、惘然无顾、情至末路,便自家作了一首“巫沧续”,说要弹得与他至爱的女子听,与她白首不离,生世不分。

那日,该是雪落满地的时季,偶有三两孤鸦停落枝头,互相衔喙理羽。世子带了她与虫儿乘了红色的暖轿前往他的齐案府,她衔得车帘,便见得府前闲松般利落清透的少年男子。

他只着了一件羽白的单衣,连小坎都未曾穿得,负了双手在府前站立等待。片大的雪花和了狂肆的风雨一轮轮扫了他的眉,覆了他的肩,冻得他的发丝结出冰凌来。但他兀自站立,面色清和,眼中溢满期待的暖意。

落了轿子的世子,看得他这般疯狂模样,不由大为叹气。他走上前去与他披了自家的狐皮大蓬,她与虫儿撑了伞跟在身后。

她问得他问:“西楼呢?”

世子回答说:“她自在研究她那番古怪的玩意。”末了,言笑甚欢地牵了他的手,走入府中:“四哥哥今年偌大的雅兴,记得虫儿、鸟儿的进府之日,今日邀得她们前来,弟弟我可真正是沾光了。三年在长宇殿内,哥哥没弹完的琴,今日续上正好。”

虫儿问道:“四王子善琴艺么?”

世子代为答道:“枉虫儿入府三年,竟连这番典故都未闻得,真正该罚,等下便多讨几杯酒喝了去吧。四哥哥为我等兄弟中顶顶富有才艺之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哥哥顶顶爱好音艺,那举世无二地古琴暮四合现便为哥哥所有,唯有哥哥能弹得那琴沁出红珠,真正如传闻所言一般。三年前的今日,你等进府之时,四哥哥正弹了琴与我听,若我记得不差,该是叫得‘塞北吟’吧。便是你等,打断了我听琴,这一断,竟是三年,再也未得机会了。”

虫儿愤愤嗔怪道:“世子还怪得我等来,你二话不说便将我等关进那长宇去,深锁宫墙不说,还断了我等与爹娘的血亲联系。现要罚酒,也便当先罚得你。”

世子怕极了虫儿那般竖眉冷目的模样,忙慌慌地道:“好虫儿,便你顶是凶狠的了。你便收收你那无人管束的脾性吧,天下哪有人放着主子日子不过,定要做得宫女去的?你便学的温婉贤淑一点,如鸟儿一般便可,待你我生得感情来,我便立了你做妃子,成亲之日便当见得父母双亲。”

虫儿冷哼一声:“做了深宫后妃的,可有得善终的?我自晓得压不得你以后三宫六院,万千粉黛,便不存了心思做你妃子。只望我宫女做得妥帖,待得年至二十有五,你放得我返回家乡去。”

世子与虫儿在一起,便极是热闹,两人你来我往,斗嘴抬杠,全然沉醉其中的模样。

而她,只是静静地跟了身后,看着前方男子,单鞋薄袜,踩入冰渣寒水的水洼中,湿了鞋脚与袍裾却浑然不觉。

那日,他应了世子要求,摆了暮四合,浅浅弹得。世子听着,摇头不满,说道:“四哥哥全无用了心思弹于我听,只顾了自家走神了。”

她看得那人望了殿外飞雪的模样,望得心内发疼,不禁开口拦了世子说道:“四王子弹得相当好听了。我直直听着,也感出那相守不离的暖意来。”

他忽而落了目在她身上,瞧得她双颊发烫,满目羞涩,无处躲藏。

王子言说对了她招手道:“鸟儿,你来。”

她便定定地走至他的面前,却不敢直面视他。

他说“你坐我身边”,她便恍如梦境地坐了他的身边。彼时,直觉得原来年方十二的少年儿郎,亦可有这般摄人心魄的迷障气息。她坐在他的身边,任他环了手,托了臂,牵了一边手指,弹出音符来。

他说:“相守不离,这便是‘巫沧续’了,可好听?”

鸟儿点点头,眉目神色无一不女儿心怀,情动深处。

他暖了眸色,说:“这便是我要弹与至爱的女子听,我想与她白首不离、生世不分。”

他抬首,望了殿外远处:“西楼,断也觉得好听。”

此厢,荼罗已然听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口中低喃道:“有言说王子这一曲送程,真是送入黄泉,也便甘愿了。”

而前方方才哭得身目俱痛的女子,却冷寂了表情,空茫了神色,说道:“我便不甘心,就此进了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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