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赋 17.裕琛

作者 : 如意未央

高台宽域,赭红的螭蟠弄云旗围了四周,张拥了风猎猎呼动。手执黄陵横笛、肩披素白纱绡的红妆宫女点足而立,袅娜犹如天降飞仙。而临台而坐,望了下方锦马华车、叠辘而过,素手抚琴的赭袍男子,便是皇四子,毓王言说。

锦冠生辉,华服伏地,日落城外叠嶂,馨黄余晖掩暮。那个背影置了万千瞩目之中,犹自信手抚琴。纤长的手指弹、拨、撩、弄,雪素的琴弦伏、仰、震、泣,一手浅抚了素铮,一手几个勾弦弹拨,优雅灵动宛如白鹭点水,点的心湖涟漪弥漫,情不胜收。衣袍渐落之时,抚铮之手顿起,四指疾走琴弦,便成心绪中满,哽喉不能之势。那般畅快淋漓的素手飞弦,滚珠落盘,闻得众人无不瞠呆了口舌,几许盛装命妇揪紧了自家心口,目中氤氲直欲落泪。

空中两只白鹤携羽飞来,呦呦仰天啼鸣,落至高台处,交颈而站。

毓王掩了泪痣的双睫一震,缓缓睁开眼来,望了那鹤儿,单手抚了琴。琴势转了静谧祥和,高低错落,仿佛悠悠缓缓、卿我私语,那便是两人的百年和合、岁月静好。

赭袍映天逐霞走,素手弄弦白鹤留。

巫山沧海有情续,落日犹恋沉星眸。

“朕的四王子果真人间奇葩。”主城楼处,七十二执扇掩映,五十四华盖簇拥,身着金黄色珊瑚攒珠九龙祥云华服的武宣帝坐了明珠吐辉的皇座,对了身旁的妃嫔笑夸道,“素闻他十二年岁便自家作了这首‘巫沧续’,但这七年来,也未曾真正听闻,每每逢了家宴盛事,也均是抚了他曲搪塞过去。今日听得,果真朕也心中激动,感慨万分,宛如回得少年时想与先皇后夫妻旖旎执手白眉的光景。这一晃,先皇后仙去了十八载,于朕心中,何尝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何尝不想与得先皇后续得这巫沧姻缘呢。毓王有得如此才情,深慰朕心。”

那妃子珠面玉额,粉腮绛唇,一副修鬓云髻衬得那脸如盈玉琢就,端是无比的丽姿妍颜,一时竟辨不出年貌来。低头时,见得斜别了六枚燕尾金扇,青丝云涌处红色玛瑙缀成的蝴蝶宝饰栖栖振翅,旁而点了翠的、白的、紫的、墨的四色玉珠,珠光流连,美不胜收。转额处,远山眉黛,秋目波动,见她斜斜俯了武宣帝的身子,从银鼠裘袄中伸出玉白柔荑一只,为武宣帝紧了紧肩上的紫貂轻裘,吐字成珠,呵气如兰:“这可不就是虎父无犬子么。便是有得陛下这般毓秀天成的父皇,才有言儿这般钟灵雕琢的王子。陛下光记得听言儿抚琴,却把自家冷暖疏忽了,这几日霜寒露冻的,仔细了龙体。”

年过知命的武宣帝收了赞许的眼神,执了那柔荑,望得玉白手指上翠绿欲滴的一枚蝶翅戒指,放了手中捂了暖,悦色道:“便是有得莘妃这般端丽的母妃,方有得我那才姿卓绝的言儿。你仔细着朕的龙体,自家却穿的如此单薄,若是得了寒不也苦了自己。”

莘妃微微蹙了眉,黛眉秋目亦喜亦嗔,“皇上听得言儿的琴,果真连言行都感染了罢,对得臣妾这般关怀体贴起来。”

“唔,这可不就是言儿‘巫沧续’所言所指么,这可不教的世人夫妻恩爱,琴瑟和好么。朕为天子,自当当得表率,多多体恤爱怀了朕的妃子。”言罢,紧了莘妃的手在衣袍下,那十指交缠的指间竟似满了不舍情分。

依了身旁的莘妃,望了那在岁月中渐有颓势,但风貌犹辨的天子面目,不竟一阵无言恍惚。

毓王言说琴瑟声止,司仪身后便有精壮的汉子扬槌击起了红鼓,磊磊声动,轰鸣回响于天际。高冠巍峨、黑袍赭带的司仪展了手中执卷,扬了声宣读道:“圣崇德宗武宣帝诏,武宣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遣靖王裕琛为特使,使赴璨州,迎汝国和璧宁硕公主,银羽开道,沉云护甲,轻仪宝载,宫娥伏迎,即时起,礼成,钦监。”

宁兰君城上下,执了犀角的兵士齐齐吹了号角,那呜呜之声,浩绵延长,直震云霄。

身旁一阵城门两开的沉闷声响,和了多方将士的迭声传报,一个刚毅而不失清冽的男声道:“传令朱福灿,今日加乘,赶了七日到得安含州,一时不得耽搁。”

“谨靖王谕。”接着,闻得一个兵士领了口谕后,往身后跑了远去。

“靖王,恕奴才不解。”一苍老的男声谨慎问道,“便是天气好时,轻装快马,从宁兰至安含,慢着一月,快者至少十二日。靖王直直压缩了五日行程,奴才闻言惶恐。”

“现时十一月二十日,若不赶了七日过了宁兰,赶得安含,恐怕便是要迎上风暴雨雪,届时要出宁兰,勿论十二天,便是一个月,怕都勉强了。”靖王声沉如水,“现时起,挑的山林捷径,不走官道,七日想是有余的。着实不济,十日也便到了。”

“挑山林捷径,银羽沉云素来驰骋沙场,兵士骑术亦甚了得,自是不成问题。但看这宫娥马车、宝物辎重,恐怕是要走的艰难了。”

靖王闻言一笑,道:“哈所以本王传来朱福灿,今日加乘。”

“加乘?啊,莫非……”

“你还没老糊涂。”靖王不冷不热地撩下一句,言末,掉了他的银鬃雪骑,便走至前方了。

而车内,分了车帘缝隙看得外界的荼罗掘了嘴道:“这靖王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加乘。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宽敞官道不走,要委屈我等去走那山林小道,他是打仗打出瘾来了么。这迎亲,本不就是风风光光走得大道么。他骑马走山林走的潇洒,我等坐车可便吃大苦头了。”

“看他长得风神俊秀的,一身银甲瞧似天神下凡,怎的端了这等歪恼心思。”荼罗虽然不明那加乘是何意思,但听得那番对话,也已心知只要不走官道,走那山林小径,定对她们这等坐马车的宫娥不利。这般思索,焦虑又无甚方法,故又愤愤了起来,“怎的我等出使迎亲,打起头便不顺呢,先是那公主挑了个好生不死的璨州,后是在这等风雨暴雪掩山欲来,天寒地冻的节季,再是一个靖王,歪了心思要走山林小道。我怕是到不了那白骨之州,在路上自家便成一堆白骨了。”

她絮絮愤愤地说了一堆,宋思帧望了眼中,口上笑抚道:“靖王驰骋沙场十数年,年少之时便得了一等将军之衔。这恶地劣天的,他见得多了,定是能想的周全的。你只待安稳了心思,听候安排吧。”

周荼罗苦了小脸,抓了宋思帧的衣袖在手中揪结着:“我若如得你这般心思定朗,便真是老虎咬到脚后跟,也无甚惊吓了。”

宋思帧拍拍她的手,柔颜宽慰道:“这不是你我姐妹同在么,有甚好惊吓。”

周荼罗仰了可怜的小脸,点点头,忽而,灵动的大眼一闪,惊诧道:“我发现一件怪事,方才便想提说。”

“你发现的怪事还嫌少了去么。”宋思帧笑着调侃了她。

周荼罗连连摆手,脸上凝重:“这件可真是怪事,你先莫笑。”见思帧仍是笑得厉害,她又气恼了起来,叫道:“你莫再笑。”

思帧何尝不晓得她的脾气,便依她捂了口说道:“你便说得,你便说得,这是甚大的奇怪事情。”

周荼罗坐了自家座上,望了望那帘外,面上狐疑:“你不曾注意得,这方才我等打出福华园,到出宁兰君城,从靖王阅兵,到毓王仪礼,至始至终,都未曾见得世子么。”

思帧瞧的一眼暮色中已然面色难辨的鸟儿,道:“你方才不喊见得世子么,怎现在又说未曾见得。”

荼罗知晓思帧便是借了此话揭露自己方才捉弄身前之人,却仍自不服:“我便是耍了谎言捉弄这位鸟儿贵人,又奈何的?”

鸟儿投了一眼过来,目色凌冽。

荼罗心中一颤,口中仍骂道:“你瞪我作甚,我方才又不是故意点了你捉弄,我对了三人喊见了世子,怎的就你一人兴奋激动起来。你自家投了网,还怨得我捉弄么。”

思帧见两人气氛冰冻,忙拉了荼罗坐住:“好姐姐,你便省了几顿怒气吧,怎的一天有发不完的脾气。”末了,歉歉地对鸟儿道:“我这荼罗姐姐原是心肠极热的人,便是直快急躁了一点,鸟儿姐姐万莫放得心里去。”

鸟儿见得她一番温婉识礼,便柔了神色道:“我自不与她一般见识的。只希望她也莫要糊涂叫我吃了奇怪的怨怒吧。”

“你”荼罗又待发作,但被思帧硬硬地拦了下来。

鸟儿懒懒地看她一眼,心中好笑,继而想起虫儿来。要说面冷心热,那虫儿是真正的不二人选,在她的嘴里,无人讨了好处去,便是世子,也往往被她骂得苦憋的紧,末了只能施礼讨饶。据说,虫儿出自商贾之家,百丈府富可敌国,是早有耳闻。她自小也染得一身商贾气息,做了任何事情,都要算个划算、吃亏,于自家有利了便叫公平,于自家损益了便是不公平。而公平、不公平,自然也是她说了算,她是定要算得公平了才罢休的。

这怎的同样是口直心快的两个人,于人的感觉,能如此天差地别呢。

这厢,思帧抚了荼罗说道:“许是世子站在了陛边,方不见得罢,这等重要的时候,世子怎的不出席呢。”

荼罗为人单纯,由了她一下引导,便忘了彼时的不快,心思全放了世子身上,喋喋道:“不对不对,若是世子在了,是定定要出礼的。我在福华宫,听得有人提得,说世子消失了一个月,不晓得是否为了这和亲之事。”

“大概不会吧。”思帧道,“这和亲人选不是尚未定夺么。陛下盛宠世子举世皆知,若是世子不愿迎娶那和璧宁硕公主,断也奈何不得。而现下和亲关系国体民生,世子也断不会无故缺礼的。”

荼罗道:“可不是真正蹊跷,这等重大的仪式,本该由世子主持。但今日未曾见得一星半影,想是不在了。若世子不是为得和亲,又是何故消失了一月余呢。”

鸟儿心中冷笑,世子的事,若被你等晓得,那岂不好笑。而转念思量,自家心下也不免嘀咕,他这段时间必是做了什么要紧的事。他之前虽也不时拜访落日府那位奇怪公子,但何时是不声不响去的,又何时在了那里一待时近一月。便是从那府回来,以前哪时不是苦苦叫了给自家看,说道:“本王真正好生辛苦,见得那姜府公子,便是瞪眼望了一木头神仙也不过如此,看他长得眉是眉,眼是眼,怎的偏偏便是不说得一句话呢。”末了,扯扯身上的素白衣服,“还要穿成这副模样,苦煞本王。本王便是顶顶讨厌了素白颜色。但他见了穿了素白衣袍,穿得好看的,方能动动眼浮出笑脸来。”说完,忙不迭地便要月兑了下来。

但是这次从那府回来,他便急急召了六王,深锁长宇一个星期,亦未见得身形。

他必是不知道便在这一月有余的时间内,他的鸟儿被选了上女,被扯出了他的鸟笼,从此一赴璨州,生死不卜吧。

若他知得,他定能保下自家来。

鸟儿悠悠地想着,心中有生了哀怨。

“不过,我倒是听说,和亲那汝国和璧宁硕公主的,便是我国的世子。”思帧婉婉地坐了说道,“一国的未来女帝,断是要配得一国国主,方成章法的。”

鸟儿飘了双眼过去,余光所及处,看得身旁一直闭目休憩的女子亦睁了眼,定定地看了前方的思帧,只是那定定一眼,又哈了气,复又蜷了身体睡得踏实。鸟儿心中一震,总觉得心中遗落了什么,却断是记不得起来。

此时,车身复又一阵,前方马儿仰首几下嘶鸣。赶马的兵士开了马车的车门,揭了车帘,对了车内四人说道:“姑娘们,靖王有令,先下了车吧。”

荼罗瞧得不知不觉间,迎亲的队伍已然到了一方荒原郊外,而此时外面正是暮色深沉,衰草迎风疾走。她身上陡然冒了寒意,捂紧身上的衣裘,口中不善问道:“怎的在这边下车,不坐车还走了去了。”

那玄色衣袄的兵士闻言一笑:“便是听了靖王吩咐。姑娘,多披了衣服便下得车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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