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赋 20.方内

作者 : 如意未央

夕阳掩映,风弥草走。

荒原草庐里两个身影执了杯盏对立而坐,一人仍是散发零落,形体清逸。而另一人了然不是前者高冠对弈之人,隔了映珠窗纸,只见得个腰背佝偻的老人身影。他手中捻了一颌须发,晃了手中杯盏道:“这果真是上好的茹雪浣梅茶,老夫直直想来,隔了上次饮得这茶,竟似百年般遥远了。”

那清明如水的声音回答说道:“老先生爱饮茶,自在来得便可。我便藏了茹雪在地窖,断不教人偷了去。”

老者又道:“呵呵,偷?你是自贬了自家,还是算抬了那俗世偷儿?便是老小子找得你这方外草庐,都花了十数年心力。要找出你的藏物之处来,得那偷儿修的几世修为啊。”

言着,忽而垂眸一看,推了手中杯盏道:“你与那人下得十年的棋局,便是如此?”

“哈,闲来无聊尔。”那人咸淡附和道,果真百无聊赖至极。

佝偻长须的老者伏了首,戳了手指在眼下棋盘,一副细细观摩盘琢的样子,几番沉吟,忽而张口仰天大笑道:“这果真是你等两个闲小子爱搅和的事体。这放眼望去,黑白纠葛错落,情事冤孽沉浮,要从这等棋局中月兑身自保,需得何等清明的心智啊。有趣有趣,我便待看得这黑白二色伤个体无完肤、身心俱裂。待这局棋儿崩盘,老小子也来与你下得一盘。如何?”

那闲散的清逸人儿托了下腮,无不失意地说道:“这方外布局看着逍遥挥洒,实则百般无味,哪如的你走入方内,亲自搅覆人世乾坤来的有趣有味呢。”

老者张大了嘴,往喉中一倒茶盏,惊诧叫道:“啊你竟然坏到连作恶都觉得无甚趣味啦?那这天下可如何是好啊”

那清逸的身影闻言并不作语,手中捻了一枚棋子,沉思着对了身下棋盘,往了前处定定一落,抬了脸,望了老者,笑道:“这样,便稍稍见了意思。”

老者狂咽喉中唾沫,在棋盘和前方人物间几下扫视,问得话来:“我便想问得,那可人儿是你生的不?”

那人闻言,甚觉可笑,答道:“自然是我生的。”

老者坐去,兀自捋着自家胡须,若有所思地道:“怪了怪了,怎的老小子胸口无端觉了凄恻憋闷来。”

那人方才点了棋子,盘中局势渐成,又抬手一枚枚捡了废棋回棋坛,口中顺了说道:“自是老先生在方内时间长了,染了那等人世缱绻罢。”说完,起身正了袖袍在身侧,惹得烛火一阵闪烁抖动,“弈棋人成为盘中棋,这游戏便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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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那日踢得狐狸昏死过去,那九岁稚儿如得了魔障般抱了狐狸,哭得分外悲惨哀凄。他瞧不得这等情景下去,又喉中塞了万千不痛快,无得开口安慰了小儿,便自家走出了住处,四处晃荡了去。

这琅嬛地宫,封闭枯燥,幽暗无际,被幽禁其中的半巫人,即便从不曾束缚了手脚,也只是日日作得行尸走肉,了无生趣可言。只是偶尔瞧得几个总角稚子,携伴嬉笑了打闹跑过,清朗的笑声传了偌高处的石壁,久久回震到失神走动的人耳中。

鲲回头看了光了脚跑远的稚子,耳边回荡着他们的笑语,一子说道:“那日在师尊的书案高处瞧得有趣物什,听得师尊说来,竟是外界牧驰的玩意,师尊承诺我考得昆蚁,便将它赠与我。”

另一子,紧紧随了他跑在身后:“何等新奇,可能与我瞧得一眼?便是直直一眼就好”

“那小物儿可真正好玩,拧了边儿小锤,便发出悠扬美妙的声音来。”那稍年长的小儿忽而语中带了厌恶,道,“我可答应与你看的一眼,但断不可告知那叫四美的家伙,你晓得,我是顶顶厌恶了蟾蜍这等生物。想了四美那突兀的硕大无神的眼睛,直直瞧了我的礼物,我便心中不快的紧。”

稍年幼的因了心中新奇期待,闻言忙抓了那小儿的衣服,口中承诺道:“我依了乌羽族起的誓言,断不告知四美哥哥。”

那小儿便喜乐了眉梢,目中带了得意,伸手牵了他,往得前方跑去:“如此便好,我便带你去见得我那神奇的礼物罢。”

鲲见得两小儿跑远,疏淡的眉眼中露出恍然凄苦来。这稚子对话,携手,跑远,回首互相凝望了取乐的一幕,何其似曾相识。在若久之前,是否也有人这般定定地站了,望了他与他,心中百般酸涩无奈过?

到底是流年易逝,他亦长了一番大人模样,在这幽暗中,见得这般童稚纯澈,迟迟挪不出去双脚了。

鲲垂了双手,待得耳边回音弥散无踪,只听得遥远某处有了水滴一滴滴清晰打了石壁,伴了简单规律的滴答之声,才犹如被人震了神思般清醒过来。

是的,流年易逝,逝者已矣。

鲲正苦笑自家这般反常失神,心中惦记了晨儿,意欲回得住处的时候,见了前方齐齐走来一队人影。就了壁灯看得那赭红令服和缠铜铁棍,便晓得是巡隶正列队巡逻。

因了琅嬛地宫无处可遁的周密设计,琅嬛诸人在了这地宫均行动自由,无一带了手足镣铐。偶有循隶闲闲走了巡逻,亦只是做得场面上的职分内事,记忆中,即便是三年前那场事情,亦不曾见得这般戒备谨慎。

鲲觉出一众巡隶正刮了探视考究又极度戒备的眼光看得自己,忙垂了头,立了边上,做出顺服的模样来。

一为首的巡隶,对了左右小隶使了眼色,便有一人紧了手中铁棍走上前来。

铁棍拖了地面发出钝钝的磨耳声音,从这声音便可判断,那铁棍若使了力打得身上该何其错心裂肺、摧骨散筋。不想招惹了这帮修罗,鲲忙将头压了更低。

小隶站了鲲的面前,举了手中铁棍,将棍底托了鲲的下颌,定定地迫使他抬起头来,由了壁灯照亮他的面部。此时,为首的巡隶亦走至前方,翻了手中一本书册,对了鲲几下打量,对了左右,指着书册一页,阴冷发笑,道:“这厮儿瞧着温淡,却是有前科的。”

末了抬颌一个示意,便有两个小隶拖了手中铁链走上前去,反手将鲲捆住,锁上硕重冰冷的铁镣。

鲲晓得这地宫便是顶大的牢笼,自家早无自由可言,因了晨当日的遭遇,他亦见识了狱隶的残酷狠毒,当时便不做得反抗,只负了手,由得他们将自家手脚锁了起来。

暗中略略动了手腕,心中也不由暗叫沉重。

巡隶小头见他被负手脚却无丝毫反抗,却也有几分意外:“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不多问一个字,甚至连手脚都不多动一下。”

鲲只面无表情地站得不发一语。囚犯和狱隶究原因,讲道理,可不真正好笑。

巡隶小头却不甚理解囚犯的心思,在他看来,无端被人绑了手脚总得问个原因,便是得不了合适的原因亦当做下反抗的,一如他之前绑了的那几个一般:“你这般不动声色,是夸的你镇静呢,还是,你原本便早有预料?”

“大人,我能预料何?”鲲听出他言语不善,只好出口道,“我便是在这处无聊散了步,如何料得你等将我锁手束足?我便是一囚犯,大人们要绑了我,要杀了我,我能奈何,如何做得无谓挣扎。便是我想询问,又能问出甚大名目来。”

巡隶小头又看了自家手中书册半响,阴阴笑道:“看不出三年后你还真学老实了。老实便好,老实便可保得小命。若不老实,想在琅嬛兴风作浪,可不只有掉脑袋这般简单。”

“掉脑袋无非咔嚓一下。”狱隶小头合了手中书册,面上露了狰狞的阴狠之色,“我却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毕,又恹恹地将书交了身边的跟班,狠狠地刮了鲲一眼,负了袖子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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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无端被锁了手脚,走路拖了一大堆铁铐锁链,回得住处便费得甚大心力。他一边走,一边嘀咕,这巡隶说得虽然不清不楚,但那字里行间,显然已透得几番讯息。

有了人,在琅嬛兴风作浪。

这个人,引得了琅嬛的注意。

琅嬛尚且不能模准这个人,或这些人,无奈只得一一排查,首先便找的他这般有过前科,不曾老实的来。

琅嬛,终究,又将不平静了。

他这般左思右想着,终于到得住处,抬眼望了里面,只见得晨在桌上垫了软软的褥子,将半生不死的狐狸放了上面。黑玉般的双眼,直直地盯了眯了眼睛睡得昏沉的狐狸,长长的睫毛蒙了烛火的氤氲金辉,小鼻儿翕翕一动,目中只一派温和期待,全无先前的哀恸不宁

原本想了千万安慰他的话,现下突然见得这般娴和情志,一时站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因了他走动时铁镣锁铐的碰撞声,倒是晨先望见了他。他见得他回来,目中也无甚怨恨痛色,只如往常般待了十足的期待,朗朗地叫得他道:“鲲哥哥,你回来了”

鲲被这般明朗通透的呼叫叫得心中生出负疚酸楚来。当时他毒打那狐狸的时候,小儿在旁边哭得何等凄恻,他哀哀地问了自己为何要这般对待狐狸,他回答不出,亦不柔和了手脚。他只见了这狐狸恼恨,一如既往地恼恨,不明所以地恼恨。

可他现在,还是朗朗地叫得自家鲲哥哥,好像从无之前芥蒂,亦不会疏远隔离。

见了鲲默默地站了远处,发呆不言,晨便跳下了书凳,向他跑了过去,手中扶了他袖子道:“鲲哥哥,方才狐狸睁了眼睛,瞧那模样,该是生命无虞的。哥哥便答应了晨儿,日后让晨儿好生招待了他,待他伤势好转,放他回去罢。”

眼前的人儿面色白皙,露了衣襟下细致柔和的脖颈和腕儿,便是那不曾长得存缕发丝的光光头颅,看上几眼亦有挽了抚在怀中的心动。如了蘸墨描就的写意眉眼,神思宛动,无一不耀眼璀璨。

鲲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欢喜,便好的。”

晨听得高兴至极,正待拉了他的手欢呼,一拉却拉得他双眉顿皱,口中痛呼出声。晨忙扶了他的双臂,望了身后,不由大惊:“鲲哥哥怎的被人这般锁了手足这方才出去不好好的么。”

鲲痛色渐缓,安抚他道:“这铁铐上有犀利光薄的刀片,怕是为防犯人自行开了这镣锁。现时被锁了手脚,日后行为可分外受限。”

“好端端的为何锁了你的手脚。”晨帮他扶了吃痛的双手,这一看有看得他双足亦被锁得,连走动都得极小心得迈了步子,若不留神稍稍迈大了点,便有光薄犀利的刀片划了足踝皮肤。他看得心痛惊悚,忙去扯了被褥布匹,垫道铁铐下去,以缓和刀锋的锐利。

“他们为何要这般锁了你莫非是晨儿的事情连累哥哥受罪了么?”

鲲见得他胡思乱想,出语安抚道:“这是琅嬛地宫,我等囚犯被束缚手脚可不天经地义,何曾需要理由。你莫胡乱开想了去,惹的自家忧愁不快。”

见那小脸仍是苦痛皱缩,便慢慢走进内处,挨了那书案,借了那狐狸说道:“他方才果真睁了眼睛?”

晨扶了他的臂,面上仍是愁云密布:“若是晨儿的原因,哥哥定要告知。黄金学士昙赠与我黄金指环,便是保我琅嬛无碍,断莫苦苦委屈了哥哥。”

鲲见他固执自责,只好将方才遇得巡隶、被锁手足的情景与他粗略描述了大概,见他面上减了自责,但仍疑云不解,便又望了狐狸,道:“这事断不是与你牵连那般简单。但现下我亦毫无头绪,你方才说狐狸是急奔而来,言称有要紧事情找我。现时想来,果真该是件大事罢。”

晨亦望着狐狸,叹息自责道:“果真是晨儿的不是,怕是耽误大事了。”

“与晨儿何干,是我恼恨于他,出手狠毒了点。”鲲虽这般说着,但语气疏淡,并无多少真诚负疚之意,“我与这狐狸,打初次认识,便生得几分嫌隙。”

“你们不是朋友么,他不说是鲲哥哥的朋友么?”

鲲转脸,笑望一脸迷惑担忧的稚子,道:“我与他,自然不是朋友。我与他互相见面,不打不闹便各自痒痒,好生不痛快,如何算得朋友。”

“即便不是朋友,只望鲲哥哥莫要再伤他便好。”回想当时鲲如失了理智般痛打这小小生物的场面,晨终于还是心中哀伤莫名。当时,若说没有怨意,那断然是假的。可他又如何能对鲲生出怨意来呢。这般思处,又将脑袋贴了鲲的手臂,道:“你若再这般伤他,我便要气恼了。”

温淡的少年默立良久,忽睁了清泓暗动的双眼,问了晨道:“择日,带了你去学得游泳可好?”

晨蹙眉道:“晨儿自是喜欢,但鲲哥哥现时被锁了手足,行动尚且不便……”

鲲的眼中似有点点星辉缓慢地凝聚成了一簇,看得晨缓缓地舒展了眉目,听了少年轻声道:“你喜欢就行。我鲲蛟后裔,莫非还怕了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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