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间的喧哗不时便恢复了平静,平静到毫无讯息、了无声息。若不是那时两人都不曾入睡,无意听得偌大动静,曾互相沉默凝神,心情沉重地忐忑猜测过,隔日想来,还真当时做了场无端惶恐的梦。
但从那日之后,稚子便跟少年跟得很紧。就算是夜间,少年翻了体,稚子便登时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偶尔少年只是换个睡姿,不能察觉他这番模样。偶尔少年亦同时醒转过来,便看得他如小兽般的警觉,难免心中发笑。因了手被锁了后面不甚方便,鲲便拿额头贴贴他的脑袋,与他说道:“好晨儿,我断不无端消失了去,快快睡觉吧,不然头又该痛得厉害了。”
两人便在自家隐秘的住处待得几日,便是每日吃食,亦不去领取了。几日之内,竟是滴水未进。而后,慢慢的,晨的精神便有所不济,口唇干燥发白,形神也较前更为委顿。可即便如此,每当了鲲有所动静,他仍是硬撑了睁着烁烁的眼,双手紧紧拉了他的衣袖。
反复多次,鲲亦不由叹息,与他说道:“好晨儿,听得我话,现时尚不知道是何风声,我不可莽撞暴露现身,但去得那黑河,弄点干净的水,倒该无妨的。晨儿乖乖听了我话,待得内里,不可到处乱跑了去。”
晨仰了哀戚的小脸:“你手足被缚,行走多有不便,便是取水,亦该由了晨儿去。”
“先时在黑河边,那狱令残暴伤害于晨儿,后来无端暴死琅嬛,凶手至今未知。此案断难无端悬落,难保他们现在逐令寻捕的便是晨儿。”
见了小儿无言低垂了头,似亦是说中他日夜担忧的心事,少年款言安慰道:“你有黄金指环护身,琅嬛诸人谁可伤你分毫,那狱令原本便是自寻死路。故这只是猜测之一,我只是不想你涉险而已,你无须过多担心受怕。”
“我自然知晓哥哥苦心。”稚子晨抬了灼灼双眸,“但现实情境与理不和,那日未曾有人见得哥哥面目,怎的现时无端将你关锁起来。可见,现下的事是冲了哥哥来的,不该涉险的是鲲哥哥。”
继而,稚子眸色一暗,张了干燥开裂的口唇道:“现时分明该是晨儿保护哥哥。”
鲲正待分说,稚子伸手捂了他的嘴,目中定然:“哥哥现在出去,势必引来众人侧目,无疑自投罗网。晨儿一稚子顽童,即便有事,亦有黄金指环护身,断无要紧事情的。晨儿出去取点水便回,绝不耽搁。”
言罢,稚子便捧了木盆出去,临行前,模模书案上趴了前肢睡觉的狐狸,说道:“小狐狸,你端端昏睡了三天三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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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去黑河的途中,走的无比顺利。起先他到处东张西望,但走了大半石道,未曾见得一人一物,也逐渐安下心来。于是,他便逐渐加快了脚步,再也不张望其他物什,只是离那黑河越近,心中便越是疑惑,但因了何事疑惑,自家亦又无法自答。
他重重地摇摇头,只道自家多日未尽米水,又陷于极度紧张之中,该是无端多了甚多敏感吧。末了,又垂了头疾走,便是这下垂头,小儿硬生生僵住了脚步。
是了,这般无端疑惑的便是这个。
他望着脚下围了双足缩成一个圆圈的影子,猛然抬头,却见得一番光华硕硕刺目地扎入双眼,激得他啊呀一声,抬手捂眼,手上的木盆便掉落在地,沿了盆口一阵咕噜噜地打转。
头上是无数华灯,白光灼灼,亮彻石道左右石壁,依稀可见上方青渍漫漫,爬了若多湿润青藻,偶尔有三两条爬虫哧楞窜出钻入。先时此处沉了一片昏黄暗沉之中,未曾见得洞彻,现时见得如此纹理必现,真正觉得古老森森,触目惊心。
稚子捂了眼睛,蹲在地上,仍自申吟着,他几乎断定自家是走错了地方。在他的记忆中,去拿黑河的途中果真是偏僻人稀的,但当初他亦是喜了这份荒静幽深,才逐步深入,直到发现那河,那小舟,那地牢中的老者。此后他亦反复去得数次,记忆中的过路断是不会忘的。今日一路走来,那距离拐角亦无丝毫分差,只是奇怪了这硕白的华灯,越近了黑河便越是密集,光线也随之强盛,这与以往是断断相反。而他懵懂冒行,直到发现脚下直立的影子,才恍然大悟。
稚子揉了揉眼睛,迷糊了满目的泪水,慑慑地从手指缝隙中睁开眼,适应这华昼般的地道来。
木盆仍在兜转,忽而见了一手扶上,那木盆的转动如粗劣的乐声,嘎然而止。
稚子忙背了手擦去眼中泪水,胡乱擦了擦衣袖,一手夺了木盆抱了怀里,然后半眯半睁了眼睛,看住来者。
那是他第一次,看明白,什么叫赭色。以前他看到穿了赭服的狱隶,远远看着,喉间都能弥漫上暗红的血腥气味,直直作呕不得。
而那一次,他忘记了血腥气味,也忘记了恶心作呕,只剩了两眼不甚清晰的赭红,如同瞧了一双沧桑厚重的双眼,即便低微卑贱,亦暗潮涌动、热血盈沸。它静静匍匐于万千明丽、姹紫嫣红的低处,不随了红色腾嚣,亦不由了黑色阴郁,守了面上低敛,灼灼怒目于心内深处贪嗔所欲,不为所避,亦无所讳。
赭,卑微之色。
赭,权欲之色。
“你是谁?”觉出他直目打量自己,小儿蹙眉,张口问道。
那人轻笑,笑声低迷:“我?我是恶魔。”
小儿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俯来,与自家贴得甚近,忙慌慌得抱了木盆挡在身前:“恶魔?有谁会取了名字叫恶魔。”
那人一番低吟,似是认同了稚子的话,道:“唔,我不叫恶魔。”
忽而,话锋一转,又伴了那低迷笑声,小儿觉得脖颈处狠狠一勒,竟是那人扯出了自家衣襟下的黄金指环。
那人低低道:“只是,我便是一个恶魔。”
“啊”伴随着自家的惊叫,他顿觉脖子上的力道陡的一松,慌乱抚去,只模的一条细链零落,哪还有黄金指环的踪迹。
“你是谁,拿我指环作甚把它还我。”
稚子四下张望,只望得偌大空茫的硕白之色,哪还有模糊的赭红人影。倒是远处,有那低迷蛊惑的声音传来:“呵。这便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吧。”
稚子无端被夺了指环,却连那人面目都未曾见得,日后也断难找人要回了。想那指环是当日师尊过世时,琅嬛辖者昙赠予自己,不说它时时与了自己方便,便是这三年日日贴身佩戴的情分,都足够让他不舍心痛。
稚子双目热泪夺眶而出,大声呼叫那个捉弄夺物的人,可却只留了一道道不绝于耳的回声,哪还有那人踪迹可寻。
稚子哭了半响,只能默默抱了木盆继续去黑河取水。而待走出那道石道,目临黑河时,那番场景又震得他忘记呼吸言语。
以往置身黑暗,他只觉得幽暗遥无边际,这方空间沉寂无声,而那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幽沉入睡的时间。而现在,这空间如从沉睡中一瞬醒来,睁了迫人的目,内里盛满硕亮的光华,瞧得人迫目摄魂。置身其旁,只觉得自家渺如尘埃。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都失去了规律的怦动。他觉得自己勉强呼吸着,却神思混乱,手足发软。他双手发抖,紧紧了抱了胸前木盆,好不让心脏蹦入这敞亮不避的空间中去,由得自己暴露地更彻底,引来众人的注目,。
那乱石横地的河滩前方,正是河面硕广的黑河。现下,他亦如无端暴露的囚犯般,默默地抬了面,由了上方挂了不同旗帜的千百船只来回穿梭。河对岸几道粗质的石阶直达上方地牢,稚子现时见得地牢前方栅栏全无,只如同一张张了空落大口的嘴巴,由得衣色行头各异的人进进出出,不时抬出一个物体,匆匆抬了走到石阶下,与先时的码放在一起。
稚子睁眼看的迫切,却因距离隔的太远,委实看不清楚,只见得那些码放的物体旁边亦站满了人,偶有人俯下去摆弄什么东西,便有人妄自摇头叹息。
稚子看的专切,不觉有人已然注意到了他,正朝他这边走来。那人着一身灰蓝衣袍,这是稚子从来未曾见得的服饰颜色,他的身形朝近处一晃,立刻惹得稚子回过神来,撒腿便跑。
“站住”那人意识到是个人影,立马大喝,但稚子哪由得他怒喝便傻傻站住,更是跑急了脚步。
那人追至道口,见已无稚子身影,也是撑胸怒眉无可奈何的模样。旁儿一人近前道:“好像是见得一个小和尚。”
那人陡的敲他一个脑袋:“你有见过妖物当和尚的吗。”
那人显然位分较低,忙陪了笑脸道:“他等也不全是妖物,只是人妖混血。”
灰蓝衣袍的男子暴喝:“有空在这贫嘴,还不快去办事。死了那么多狱隶,你正想来做替补么”
“是是小的不敢贫嘴,小的便是实话都不说,有屁都不放。”
灰蓝衣袍的男子蓦地一笑,踢了小厮一脚:“快去,不然灯该灭了,又完不成工。拖沓办事,便是拖沓了回程,小心时间一长你那寡妇给你戴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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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沿了原路火急跑回,一路跑的面色青白,汗流浃背。待看到住处口那模灰白身影,忙扔了手中木盆,冲上去紧紧抱住。身体瞬间无力瘫软在地。
鲲见他呼吸紊乱,目色仓惶,便是神思亦难有聚焦,忙抱了他回得住处,将他妥当放了床上。可惜无奈,便是无水与他润得口喉,只能等他气息逐渐平复下来。
良久良久,小儿的双瞳恢复了聚焦,他疲惫地半合了双眼,看得鲲正一下一下平抚着自家胸口,又蓦地坐了起来,拉了鲲的双手,又看了他的双脚:“哥哥,你的手脚,那些铁器呢”
“哈,看这紧张样子,倒似喜欢我被锁着一样。”鲲模模他的脑袋,眸中有了什么东西起起落落,不甚分明,“我么,在晨儿离开的时间内,我便悄悄使出法术,喊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来,与我解了锁铐。这法术,可是了得?”
只要是听得鲲的话,晨便不会多加怀疑。此时,他只是喜上眉梢,紧紧抓了鲲的手,反复抚模打量,确实鲲已经恢复了自由,喜不自胜扑了抱住他:“哥哥再也不要受那份罪了哥哥真的自由了哥哥下次叫出那神仙,断莫回避了晨儿,晨儿也要好好谢谢他。”
被稚子搂了脑袋在怀里的鲲,透过他的双肩,目中露出一丝悲凉,口中却温言答道:“嗯。下次带了老神仙与我们晨儿瞧瞧,那真正是个神通广大的老神仙。”
他正温言说着话,稚子却呜呜啜泣起来,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好似受了莫大的惊吓。
鲲忙扶下他来,伸手与他擦了眼泪:“方才见你跑那么急,可是怎的,现下又何事哭?”
闻了身边之人温言软语地询问安慰,稚子更是扑棱扑棱落下大颗眼泪来,纤长的睫毛瞬间浸了泪水,被泡得晶莹剔透。他张望了鲲数次,待得哭出少许,心中稍有通透,便说道:“晨儿出去的时候,被人夺走了黄金指环。”
闻言,鲲的面色瞬间冰冷,清泓的双眸流光也如一瞬间结成冰冻,扶了稚子双肩的手也缓缓地握成了双拳。
晨只当鲲受了震惊,忙安慰道:“黄金指环也不打紧,被人夺了也无可奈何,哥哥断不要生气了,那人面目我都未曾看清,也断难追回了。真正吓怕晨儿的另外有事。”
鲲勉强镇定了自己,望了稚子问道:“可是黑河那般的异端?”
“哥哥怎会知道?”晨一时忘记了哭泣,只呆呆地望了眉目疏淡神情冷硬的少年。
鲲又问道:“他们可有人发现了你?”
晨深思片刻,仔细回忆了当时场景,道:“他们发现了身影,但晨儿跑的极快。那些人,穿了很多颜色的衣服,装饰也与我等不同,往日在琅嬛,竟是从未见过。通向黑河的石道和黑河,灿若明昼,晨儿断未见过这般迫人眼目的光,眼睛被刺得生疼,那人便趁机摘走了晨儿的指环。”
见他言及指环的时候,仍有涩涩的失落之味,鲲面上解冻,安慰与他道:“日后,你喜欢什么样的指环,我都送你。便是那昙花环指的黄金指环,亦可照了原样铸造出来。若依了我的想法,顶顶美好的是真正的鲜花绕指,你若喜欢,日后我便日日摘花,与你做得,戴了手上,极是美好。现在,切莫再难过伤心了。”
稚子的眼中现出向往之色,待他说完,自家一阵回味,忽而眸色转暗,神情沮丧:“鲲哥哥断是哄我了。哥哥能变出神仙来,还能变出鲜花来么?”
鲲微微一笑,揉了他微蹙的眉头,正色道:“琅嬛之外,四季百花,日日盛开,我断不是哄晨儿的。”
“那是琅嬛之外,地宫内却……”一语在喉,却如物梗。稚子睁大了且惊既恐的双眼,木木地看了少年。
石壁上昏暗的灯光一阵幽晃,既泯既暗,一个抖闪后又振作着亮了起来。那重新燃亮的灯光落入少年温淡疏落的眉眼中,形成坚定而绝毅的剪影,他带了稚子听不分明情绪的语声问他道:“若今夜有唯一一次出琅嬛的时机,你可愿意随我一搏,与我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