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睁了眼睛,外面的光线正在疾速中寸寸变暗,而稚子和少年奔跑的脚步亦在步步加紧,无丝毫懈怠,即便小儿呼吸已然紊乱不堪。
听到陆离闸三个字的时候,狐狸已经知道此行的目的。
阴暗中,狐狸细长眼内两丸沉水琉璃般的眼珠,带了又惊又痛的神情,呆滞地隔布望了外界。
陆离闸,他竟然要去那,他竟然又要去那
他竟然要去送死
他竟然在带着他去送死
而他,竟然,被绑在布袋中,随了他们一道正在去被送死
思及此处,琉璃眼内的惊痛陡的一震,转瞬散去,带之以冲天怒火。那个人,揍的他半死不活,接连昏迷数日不说,现在竟然还要绑了他一道去那该死的陆离闸送死他是欺负他昏迷做不了选择,直直地欺负于他么
他在琅嬛正要活的风生水起,为什么要忽然这般被人绑了去。他才不要去陆离闸,他才不要去送死,他才不要随了那人的心意。
越想心中越是愤怒,越是愤怒越是焦急,依自家醒来到现时的推断,他们分明已离死地不远。狐狸喉中响起低沉的吼吼声,龇了一口尖牙,扑棱着四肢利爪,直抓小儿单薄的背部,想借此唤起他的注意力。
他们要去送死,他才不要去。
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自然不能这样再次冤枉去送死。
但,想那小儿跑的累极,身上的感觉竟是迟钝不已,只听他喘了粗气,断断续续对了大鱼说道:“……鲲哥哥,包裹……里好像有……动静,莫……是如意……醒来了?”虽是这般询问着,但脚步未曾有丝毫减慢。
大鱼却只淡淡回了句:“不管他。”
自此,两人又是沉默急奔,再无后话。
狐狸听得一阵哀绝,强迫自己冷静,竖眉想想,他怎可对这人抱了希望?这不本该便是他最正常的回答?
既然小抓小挠收效甚微,既然大鱼这样冷情绝意,那可怪不得他颜如意了。
狐狸恨恨地想着,目中眸色愈冷,伴了尖牙一闪而过的犀利冷光,一张大口便朝稚子的背上咬了下去。
“啊”果真,稚子吃痛大呼,马上便停下脚步来。
大鱼一边错愕关切地问着:“怎么了,何处吃痛?”,一边已探了一只手在包裹上。
看着那手如山压顶般盖了下来,狐狸赶忙缩了脑袋,手忙脚乱地往身下杂物堆里埋头钻去。只是可惜,那小儿所背的杂物无不是两双鞋袜,一个木头物什,再无其他。狐狸钻来钻去,还是逃不过那盖了头顶的魔爪。
那大鱼捏了他的脊背,两根指下不住施压,引得狐狸皮毛耸立,麻痛不已,迫不得已只好吐了小舌头,唧哼唧哼地叫出声音,表示开口求饶。
鲲见包中的狐狸已被制服地服帖,便动手放了他的脊椎。但待看到小儿渗出血渍的背部,黑发下寡淡的双眼登时如被火灼,怒视了包裹中蜷缩一团的身影,啪得一掌重重劈了下去。
晨阻拦不及,只得忙忙解了包裹,抱了狐狸在怀里,用手与他揉了解痛,忍不得埋怨鲲道:“鲲哥哥怎的又这般打如意,他若是又被打得昏死过去,可如何是好。如意,痛么,晨儿给你揉揉便不痛了。”
狐狸身上自然暴痛,但他现在软软躺了稚子怀中,由了他一下一下的安抚,微微眯了双眼,尖尖的嘴角牵了一副满足沉迷的笑容,竟是一副全然痴醉的模样。
这样柔软如同丝缎的温言软语,这样细致轻绵的安慰抚模。
这样陌生又让人心神激荡的神秘香甜,交织成网,兜头兜脑地覆盖着他,绞尽了他所有仅存的理智和余怒。
温柔沉醉时,忽而狐尾一摇,双腿间一阵膨胀。狐狸吃惊醒来,紧紧盯着两股间的变化,脑中抽空一般的空白停驻。
鲲不由分说地拎了包裹背在自己背上,看了看已经黯淡得辨不得青苔走势的四周,目中露出阴暗难辨的沉痛。他看了正皱了双眉,撅嘴赌气的稚子,无奈地笑笑,然后伸了右手,牵了他的左手,一步步向前走去。
左手处走了前方的少年只留了一个背影。
默默跟了身后的晨,低头看着正定定牵住自家左手的大手,它闲闲一握,却将那蜷曲的小手握得不留一丝缝隙,一阵带了汗湿的暖意便洋洋洒洒地包裹下来。
晨眨了眨眼睛,紧锁的眉头松开,却换了一脸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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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琅嬛又如以往任何一日般,恢复了晦暗和宁静,像一只怒睁累极的眼睛,终于收敛了目光,正沉沉合上眼睑。而之前出现过的华昼灯光、鲜衣奇人如同一场错足而过的幻境,现时已消失得无踪无影。
晨傻傻地站在黑河边,依了那仅存的微光,看了河对岸整齐码放而上的石阶大概轮廓,讷讷地说不出话。
之前,挂了各色旗帜的千百船只在这河上来回穿梭,船上几河两岸密密麻麻的衣色鲜明的陌生人群来回运送着物什,而那石阶上面,亦有人不断抬了物体出来,它们由了人盖了白布齐齐码放在河对岸。那些陌生人群围了它们,交耳私语。
可是,现在,只有黑河,石阶,已然再次沉入黑暗的地牢,一切的一切,一如既往的平静沉默,哪还见得那等景致。
他果真是做了什么怪梦么?
良久,闻了鲲说道:“他们消失了不是?”
晨点点头,目中的茫然之色稍有收敛。他断不是做了奇怪的梦的,若是梦,亦是端端发生在了现实里的,直叫人避无所避,逃无可逃。那个发现他的人,一身灰蓝衣袍,那种他前所未见的奇怪颜色,是清晰深刻抹上他眼睛,覆盖所有视线的恐慌惊吓。
鲲拉了他,伸手指了河面,转头与他说道:“他们,便是从这河下消失了。”
他们,便是从这河下消失了。
晨默默回味这句话,双眼一亮:“他们从河下来?他们从河下进入琅嬛?”
鲲站立河边,低头看着那依了微光仍自余波泠泠的河面,黑发垂落双颊,缓缓道:“黑河下有一光怪陆离之闸阀,光线交错,聚合纵横,七彩熠熠,绚美异常,名为陆离闸。琅嬛人代代相传,那陆离闸便是分隔沉浮两世、琅嬛内外的唯一通道。过陆离,出琅嬛,从此,你便不再是人人言之可憎的妖物,只是浮尘世间身家清白的肉身俗躯。”
晨站立一边,见他转过身来,嘴角牵出一抹温和而决然的笑意,目中却再无以往的宽容迁就。见他站了前处,身后是愈拢愈沉的暗黑河面,如同一缎上好黑幕衬了一个月白清雅的人影,这般近近的注视,却不知心中生出孤绝的伤悲来。
稚子,捂了悸动难鸣的心口,步步后退。
鲲却是步步上前,黑发、清泓、柔溺至死的目色,多年后成为稚子夜夜沉沦、欲唤不得的梦魇。
“三年前,我的师尊想带领我从此处逃离琅嬛。可是,在通过陆离闸时,才发现那七彩道道的光轮聚散处,竟是道道寒锋芒刃,随了光线的诡变,他们交织成种种密集的阵型,即便是细小如鱼儿,都插缝难逃。围了陆离闸十里的水流,无不团聚成湍急涡流,直直卷了人进那陆离盛景中。师尊发现这诡阵时,已然退身不及,他便借力狠狠推了我出涡流,自己亡命陆离。”
这般过往,他从来,只字未提。
那陆离闸,分明便是一处绞人于光怪无形的噬血魔窟,若是进去,断难全身而退。而他现时终于领悟,终于知晓,鲲从始至终到底存了何种打算。
过陆离,出琅嬛,从此,你便不再是人人言之可憎的妖物,只是浮尘世间身家清白的肉身俗躯。
他只是,要送他走。
晨呆呆站了一处,目中滚下泪来,口中喃喃道:“我们,不去了,可好?”
一个停顿,身周黑暗又瀑布般地一沉,少年的身影如初见般拢上了一层皙和荧光。轻柔清晰落满少年疏淡双眉:“师尊留了我在人世三年,可是为了遇得你?我反复自问了若久若久,现在想来,便是如此了罢。那顶顶遗憾,便是我一直觉得你熟悉无比,却断断回忆不起,往昔何日,你我可曾相遇谋面?”
稚子目中泪水哗然下落,模糊的视界一片清明,他扯了湿哑的嗓喉,对少年喊道:“你莫要再胡说,我不要出去了鲲哥哥,带了晨儿回去吧,你我便在了这琅嬛,一世到老。晨儿再也不要出去了,晨儿陪了哥哥,一世都在了琅嬛。”
对于这番泣泪嘶喊,少年却如未闻,他伸出手来:“乖,我们不曾说好么。”
在他触碰到自己那一刹,稚子慌乱地挣月兑起来。可是他紧紧圈锢着自己,一边哭泣一边挣扎,忽闻得少年一声低声一句沉喝:“你想你的师尊死的不明不白么”
稚子咬住双手,眼泪已经泡得他头痛极了,而少年的话语震得他几近昏厥,他听到自己恍惚问着:“什么?师尊,怎么?”
死的不明不白……
两年前,师尊捂了心口,面色青灰,额头湿汗滴滴渗溢的模样,历历在目。他看了惶恐惹了火事的他,恍然一惊,坐立直了身子,混浊的双目中流淌泪水,临死前,他对他说:晨儿,快跑。
晨儿,快跑……
为何,喉中哑哑地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为何,心脏搅扭成一团般闷得人神志昏聩
“你必须要走”少年重重地抱了他,又重重的放开他,紧箍住他绵软无力的手,面色冰冷,目却如炬。
“要走,一起走”晨狠力扭着他的手,坚决而固执,“你若由了我孤身存世,我必恨你怨你,便是今日的恩情,我亦唾弃”
少年闻言一愣,但随即,紧咬的牙关松开,翻手取了包裹牢牢绑在他的身上:“把这家伙带在身上,以后,便让他陪了你,刀山火海,他断不离弃。若他欺负了你,便将他打到地狱,我替你好好收拾了他。”
一番话末,稚子再次目中泪涌,浑身颤抖着,抗拒着,却硬是被少年半抱半拖着,扑棱一声落下河去。
“这一世顶好的回忆,便是遇得你。”
那日,他在他耳边,最后如是说。
然后,铺天盖地的水流蔓延了过了他的头部,窒蒙了眼耳口鼻。有无数的斑斓鱼群结伴袭来,围了他与他的身周,它们张口吐着泡沫,神情哀伤疼痛,无限惜别。
不要……
不要……
河水震荡中,若有似无的哀恸声音叠次传来。
河中的少年化出巨大的鱼尾,头面、双臂多处晶莹的鱼鳍。他在河中游龙般地几个回探,判断了方向,便抱了他直直地俯游过去。
稚子胸闷难忍,咳嗽中伴了钝钝的窒痛,他本能地抬头,意欲挣扎向上。而睁眼时,只看得隔水上方,暗暮黑沉高处,璀璨繁华绚烂点缀,如一块上好的墨色华锦上嵌了无数华光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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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可像星辰?
多年后,有人这般解说与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