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后,是一阵刺骨冰冷的气流,绕了他,飞窜而过。
那气流,以及瞬间的减压,刺激地他倏地睁开了双眼,恢复了意识。然后,应了引力的身躯又重重摔回暗沉无际的大海。
咸涩的海水刺激得他不住咳嗽,而那扑鼻而入的新鲜空气使他觉得神志和周身的感官正在一寸寸回到自己身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盛怒狂放而又广袤无垠的天际。那暗沉浓厚的铅色积云含了哑哑的低吼压在头顶,好像一个力撼乾坤的天神正趴了上方怒目俯视。云中沉雷滚滚,听似辽远,又如贯耳周,撕扯着人的恐惧和耳膜。狂肆的风带着颠覆和摧残一切的力量,携了冰雹和雨雪,翻卷沧海,呜呼呼啸。
那海,如被震吓得失了魂魄,被刮的左右摇晃,掀波助澜,晕头转向。
云,风,雨,海都如陷入癫狂。
只有雪,而只有漫无边际的雪,下得沉静而悲悯。它们伸了柔软洁白的触手,抚过他的脸,他一口口哈出的白气,他颗颗掉落的眼泪,他不似凡间的祸国妖颜。
他认为他即将死去的时候,浮游在一片狂风暴雨中,清醒了过来。
他无措地四下扫望,寻找抱了自己一同游离琅嬛的栗发少年,却发现一艘在暴风雨雪仍自悍立坦然的巨大航船。
一眼望去,那船真正雄憾庞大得不可言说。巨船上下灯火通明,照出浮荡在旁的一排排片叶小船。
那些小船在风雪交加的海上动荡不安,分外狼狈,不时便有几艘被海浪衔翻,直直没入水中去的。船上站着衣色各异的人,有的忙着收船上张挂的旗帜,有的忙着将船只系在一条绳子上以减少翻船损毁,他们大声嘶喊着什么,但风雪和海浪淹没了大部分声音。
他们勉强维持着秩序,将小船稳在巨船之下,配合巨船中层舱窗处的人一艘艘吊了搬进船舱去。
他静静地看着这些衣色各异的人,张挂旗帜的船,忽而身心僵硬冰冷。
他想到那个华昼般的异常琅嬛,他记得他丢掉了护身的黄金指环,想到他在黑河边的一刹乱神逃窜,想到与鲲依偎时听到的若远似无的咆哮和申吟。
他默立在深海中,浑身发着一层曦和柔光,而那双眼,流光溢彩,璨若华珠。
于是,朱万发现了他。
那时,他几乎断定这个无声无息游到他身边的魁梧男子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因为他知道,他是人,而他是妖。
人容不得妖,是他在琅嬛学得的最通彻的常识。
人容不得他们,所以把与人杂交而产下的半妖关在琅嬛,永无天日。人容不得他们,所以才在迷宫一样的琅嬛外还设置陆离闸。
妖物,要出琅嬛,呵呵,便死着出去
于是,那个痴傻的半妖用自己化为鱼身后庞大的身躯嵌死了陆离闸,露出一道缝隙让两个同伴离开。
于是,道道光华锋芒吻身,千钧闸阀倾轧,那温淡良善的少年,尸骨无存。
他看着朱万,眼神逐渐幽深。
朱万口中哈着喷薄的白气,满目震惊地说:“我当以为看到什么明珠宝贝,竟是一个双眼放光的小和尚。”
转而,他又既惊既诧地自言自语:“这诡恶的海上,连鱼都不见一条,哪里来的和尚”彼时,语气已转为低沉凶狠。
闻言,浮在海里的他却低低笑了。是了,这就是人与妖之间本能的敏锐,和仇恨。即便是这样憨厚忠实模样的人,见了妖,都会产生嗜血扼杀的冲动。仿佛这种仇恨在出生之时便成箍咒,禁锢于他们的骨髓深血之中。
他冷冷地看着朱万,朱万也冷冷地看着他。
忽然,这个一脸阴狠的憨厚男子打了一个喷嚏,他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搓着手,喊着冻死了冻死了。却见妖物仍是面无表情地浮在他眼前,又换上了与之极不协调的狠色,鼻中阴阴冷哼着,不知从何方抖出一根粗绳子来,用力绞了冰冷妖物的双手双脚,不顾他的挣扎反抗,托了便往巨船上游去。
他没有立刻杀了他,也没有将他扔在甲板上示众。
他只是用个布袋包了他,驮着他七绕八歪,最后像甩一堆破烂般把他甩进那堆死人堆里,用与他极不对称的玩味探究的面色打量他,口中言称要把他卖个好价钱,并自我考究着是卖给官宦人家还是卖给风尘青楼。
起先,他对他充满戒备,不给他饭吃,只时时蹲了一边盯着他看,好像看一件稀奇古怪的物什。他偶有一点忤逆,他便用大手握了拳在他面前摇晃示威。而后慢慢地,见他无非只是望了舱窗外的大海,一语不发的时候面上会淌下鲜红的血泪,他便逐渐放松了戒备,对他关怀示好了起来。
他劈了那些废木与他搭盖一个遮身之处,不时端来清甜的水给他喝。他找了一块干净的白布与他绑上眼睛,告诉他说他的眼睛会发光,看到他眼睛的人会石化,由身至心,从而丢失性命。
他说这于人于妖,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知道这个憨厚老实的魁梧男人,果真不是一个坏人类。但他仍很少与他多说话,只由得他一个人日渐絮絮叨叨,独自热闹。
这样大概过了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一个脚步轻若无声的男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端了一碗水,言称是朱万的朋友,今日朱万有事来不得,换他来喂他云云。
他并不理睬那个人。只坐了地上,面朝着船舱的方向。
那个人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伴了近前的越来越焦躁的某种陌生压力。然后,他蓦地扔了手中的碗,将他按在了身下。
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却本能地无比反感和恐惧。于是他不断挣扎起来,只是无奈他的双手一直被朱万绑着不能松开,于是他的挣扎弱乎其微。
那个人却似乎无比沉迷和兴奋,他舌忝着他的脸,他的脖子,嗓子里发出极其可怖的满足笑声,双手在他身上肆意模索,最后,停止于他胸口。
那双手在不住地颤抖,他的喉咙中好像含了一个能上下滚动的骨头。他能察觉到他在看他,那双眼外突的样子好像随时会兴奋地爆炸掉。
他终于撑了全身力气大叫了出来。
而后一个巴掌扇来,那陌生男人骂着:“贱人,不过一个妖物,还大叫装清高。扔你到ji院去,十个男人一起上你也得伺候,让老子开荤还便宜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他觉得自己胸口有股腥甜蔓延到嘴角,而胸口正在被某种怨恨撑起。
接着,他听到有人踹门而进,那人大叫一声:“吕限远你这混厮”
然后身上先是一沉,那叫吕限远的男人便被拎到了一边。紧接着,便是一阵你来我往的恶揍。
他知道,朱万来了。朱万和那个叫吕限远的人在厮杀,殊死厮杀。他知道,两败俱伤。他知道,没有一个活下来。
他目中流下血泪,却展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