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把吕限远杀了,自己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帮他解开了绳子。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虚弱,却仍费力地抬了手,隔了布不住地摩搓他的眼睛。
他咬着嘴唇,压抑着喉中不住翻涌的气息,但眼泪还是将蒙眼的白布浸的湿透。
朱万似乎有极多的话要说,但他神识已经游移,双目涣散之际,只隐约说道:“……小儿,你快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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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暖初如置身虚幻,又似足陷梦魇,故往摧心,重新一一经历。
这如梦似幻的最后,他又回到了之前暗沉跌宕的深处,仍是一片空寂无声,仍是他只身一人。他记得彼时便是身在此处,而后有了一人伸手探额,那清凉的触觉由了额头传至全身,无比清晰。之后又传来那虚无缥缈的关切之声,他便张口唤着鲲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现在看来,竟好像兜转一圈,又回了原处,好像梦境重新倒置了。
他心中困惑惊讶,不知所措,忽然看到身边一个紫色的身影一闪,他下意识地认为是秦王孙,但张目望去,却只见一个素白华锦的少女,正一路往前跑去,墨绿藻的长发洋洋洒洒地撒了一身。
赤脚步步踩过,印了无数的鲜花蓬然盛开。
时空一阵旋转置换,只见那少女站了前方,身周百花叠嶂掩映,蕊瓣的嘴唇一张一合,仔细听去,竟然是一声声地唤着:暖初……暖初……
他觉得这少女的身形自家无比熟悉,又闻她口中唤着暖初,便不由自主地朝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愈加用心地探望她的容貌。
百花盛开身周,一波*如潮汐般将他簇拥在中间。
你是谁?
他立足她的身前,与她咫尺之遥,可她的面容还在花瓣障影之中,一时见不真切。
唔?我?
那少女竟与他对起话来,好像自家有着灵性一般。她状似反问,又似自言自语,末了亦是一副蒙昧不解的神色,看着他。
你又是谁?
她这样反问于他,语中带了戒备与狡黠,说完双手捂了嘴咯咯一笑。
我?我……
他沉吟半响,最后清晰地回答:我是晨,你在找暖初么,可是卓暖初?
白衣少女歪着头,亦是一番沉吟,说道:唔?我亦是晨,怎么有两个晨,师尊从未提起过。
他听的心中一惊,忙问:你师尊?你怎的有师尊?他是不是叫息晨?他在哪里?
那少女闻言一怔:你怎知道师尊的名讳?我有四年未见到师尊了,他可安好?他莫是忘记晨儿了么?晨儿以后再不捣乱,晨儿以后自家洗澡,再不烦扰师尊了,你让师尊回来见晨儿可好……
那少女一副哀戚的样子,絮絮地说着,身周的百花亦如受了莫大的哀伤挫败,一一低垂下头去。
他分不出是自己的梦,还是身临了一处奇境,他只知自己神志清晰地听着少女的话,心中一阵难抑的大恸,数次张动了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少女见他不说话,便伸手拨分着头上的花枝,朝他走了过来:你是谁,你怎的叫晨,你又怎的知道暖初,你怎会知晓我师尊,你怎的来了这里?
啊……你是
少女睁了双眼看他,震惊犹如触雷。
他亦看着她,却目色如水。
本身便是荒诞,一切荒诞,还有甚可惊可吓之处。
他忽而唇边扯出笑意,用极其温柔欢和的目色看着眼前初见的少女。
晨?
或是暖初?
他这般低问,目中落下两行清亮,伸开双手拥住身前白衣柔软的女子。
师尊,两年前便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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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一颤,卓暖初终于醒了过来,触身上下,却觉一条绒被下的自己已经浑身湿透,犹如自水中筛滤了一遍,刚刚捞了上来。而之前的湿重乏力,却已经随汗而解,现在只剩了一身轻快。
鸽子已经在笼中俯栖,喉中交叠地发出咕咕的声音。
室内的光线较前暗了大半,依稀可见有三个烧得正旺的通红火盆正各自分开放了三个角落,呼呼得滚着热浪,驱赶着窗口幽幽探进的阴寒。毡毯上的碎玉已经被人收拾妥当,小几仍自低伏沉默,长案犹然款款轩昂。
他现在正躺在秦王孙初始午憩的长榻上,身下垫了数条绒被,身上亦盖了数条。这般厚实包裹中,兜头兜脑弥漫了一阵似麝非麝的香气,粗略闻去,便知与午时秦王孙身上及后方内室的无二。
秦王孙……
卓暖初脑海中映出华服公子的面貌,不由一阵失神,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内室中只他一人,四下安静的很,看着炭火明灭,好像还能听出空气错落的呼吸来。透过前头开了一半的窗户,可以看到幽暗的海面和同样幽暗高远的天空。若远似近的海礁处,有大浪拍岸的雄浑涛声绵绵实实地递层传过来,那涛声衬得夜色尤其深沉。
半时,船外接连一阵尖锐的呼啸,伴了船身一阵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成千上万地穿破空气,拥天而上。
榻上的卓暖初一阵惊奇,忙支身坐起,跑到窗口一望。
这撑身望去,只见得船身前方的空中一阵光火绚烂,但到底是何事情,仍望不得清楚。他尚不知晓是发生何事,盘估着该如何应对时,船身又一个摇晃,此时破空如贯耳而过的是巨大的轰鸣之声,他心中大怕,忙踩着毡毯推了前方的门出去了。
待跑到船栏处,依栏凭眺的时候,那巨大的轰鸣响声还震得他头脑发晕尚未回神,却见一道火龙自眼前冲天飞腾,高高地盘踞在上空,继而一阵穿云逐日般的腾游,而后随了一阵更为惊魄的巨响,竟在半空生生地炸出漫天繁漪璀璨来。
他看得目瞪口呆。
栏下船身两侧张舞了数百大红灯笼,围了甲板一圈,露出中间空地,照得长长的筵席如沐繁华。甲板上熙拥站立着衣饰各异的众多人物,他们此时正言笑晏晏、兴致高昂地举着手中火把,看着一众小厮码放一些箱什。
漫天光华在半空绽放零落之后,又有无数花火赴继冲天,再次蓬勃炸出满眼耀目。
初始的惊诧过去之后,对比此时下方鼎然如沸的欢笑快活,卓暖初终于知道这是人类的玩乐之一,而非他初始所想的叵测变故。
他忙后退数步,准备逃回内室。
可是,恰在他俯首的那下顿视中,却见人群熙攘包围的中心处,正有一个紫袍黑髦的锦冠男子,正抬了头,微微眯了眼睛,笑看了他。
秦王孙。
他心中暗惊,默念这个人的名字,双脚却如被透骨传来的冰寒驻扎在原地,一时迈不动去。
有个褐袄白巾的家厮跑至秦王孙身前,一俯一跪,口中道:“禀公子爷,筵席的餐伙都准备好了,请公子近前细品。”而他的身后,有数十人抬了偌大一锅滋然作响的沸油步步小心地尾随跟上。
秦王孙双目似有若无地瞥了栏上的卓暖初一眼,含了亲和的笑容与家厮允了话,便带领身后众人朝甲板船栏处走去了。